老槐树的沙沙声被夜雾浸得发闷,万世荣的官靴碾过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绷紧的神经上。
小周举着灯笼的手直抖,光晕在院墙上投出摇晃的影子,倒像有无数只手正从墙缝里往外爬。
刘府的朱门比想象中更旧,铜环上结着薄锈,叩门声闷得像敲在空瓮里。
门开时,门房小厮睡眼惺忪,见着万世荣腰间的王府玉牌,立刻打了个激灵,哈着腰退到一旁:“刘大人在后院竹影阁,夫人陪着呢。”
穿过月洞门,满院竹影在雾里浮动,倒像谁把墨汁泼在了宣纸上。
转过影壁时,万世荣听见了说话声——是个女子的嗓音,清泠泠的,带着点北方口音的脆:“这茶火候过了,再煨半盏茶的功夫。”
待看清那女子模样,他脚步一顿。
刘贞穿月白棉衫,鬓边只斜插一支素银簪子,比起传闻中“兴州第一才女”的惊鸿照影,倒像个寻常内宅妇人。
可她抬眼时,眼底那点未被岁月磨尽的锋芒,倒让万世荣想起二十年前在京城诗会上见过的女客——那时的刘贞,可是能让满座才子搁笔的。
“万大人深夜来访,可是为前日那桩盐税案?”刘贞放下茶盏,青瓷底与石桌相碰,发出清响。
她的目光扫过万世荣腰间的玉牌,又落在他官服的补子上,“还是说......”尾音轻颤,“为了那位苏侧妃?”
万世荣的手指在袖中蜷起。
他来之前早把说辞在肚里滚了十遍:先提“清贵端方”,再贬苏景宣“越权干政”,最后以王府“求贤若渴”为饵——可此刻被刘贞盯着,他突然想起方才刺史府门房说的话:“苏侧妃上月送了二十车炭到寒衣局,刘夫人亲自去点的数目。”
“夫人倒是关心内宅以外的事。”他扯出个笑,故意把“内宅”二字咬得极重,“萧世子素日最厌内帷干政,苏侧妃却总爱插手游说地方官员......”他顿了顿,看着刘贞的指节渐渐攥紧茶盏,“前日邱大人还说,苏侧妃曾命人送十二名舞姬到世子府——”
“住口!”
茶盏“啪”地碎在石桌上,刘贞猛地站起来,素银簪子斜斜坠着,在鬓边晃出一道银光。
她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却红得像浸了血:“你说苏侧妃干政?
她上月替受灾的船户求免三成商税,跪在雨里等了三个时辰;你说她要舞姬?
我亲眼见着那些女子被送到绣坊,每人都得了十两银子的卖身契!“
夜风卷着竹影扫过她的脸,万世荣这才发现她眼角有细纹,可那股子气却比当年在诗会上更烈。
刘贞踉跄一步,抓起石桌上的玉簪指向他:“你说萧世子厌舞乐?
我丈夫当年被贬,是苏侧妃派马车接我们出的城;我女儿出痘要犀角,是苏侧妃连夜遣人从京城送来的!
你这满口’正统‘的,可曾为兴州百姓做过一件实事?“
“贞娘。”
竹影深处传来一声低唤。
刘怀安扶着竹杖走出来,月白直裰被雾气浸得发暗,可腰杆挺得比院里的老竹还直。
他扫了眼碎在地上的茶盏,又看了看万世荣发白的脸,冷笑一声:“万大人今日来,是想听我夸萧世子‘清贵’,骂苏侧妃‘善妒’?”
万世荣的后颈沁出冷汗。
他突然想起方才绕路时,街角茶棚的老妇曾说:“苏侧妃总爱穿青布裙逛市集,买个糖人都要问价钱。”可这些话,邱兆没说,许崇礼没说,刺史大人也没说——他们只说“萧世子厌舞乐美人”,只说“苏景宣要十二名舞姬”。
“刘某虽在病中,倒还分得清是非。”刘怀安抬手,竹杖尖点了点地上的茶盏碎片,“万大人请回吧。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转身时,月白直裰带起一阵风,吹得竹影簌簌作响。
刘贞望着他的背影,突然笑了,指尖轻轻抚过鬓边的银簪——那是当年她及笄时,父亲送的,刻着“宁为玉碎”四个字。
“走。”万世荣扯了扯官服,转身时撞翻了小周的灯笼。
火光在青石板上跳了跳,灭了。
黑暗里,他听见刘贞俯身拾茶盏碎片的声音,听见竹影扫过窗纸的沙沙声,还听见门房小厮欲言又止的抽气声——
“大人,方才......”
“闭嘴!”万世荣咬着牙低喝。
他摸着黑往巷口走,靴底碾过一片碎瓷,疼得倒抽冷气。
雾气更浓了,连灯笼都照不清五步外的路。
可就在他要拐出巷口时,风突然卷开一片雾,他看见街角老槐树下,有个穿青布短打的身影,正往怀里塞一卷泛黄的纸——
是邱家的门房。
老槐树的枝桠在夜风中蹭过青瓦,碎叶簌簌落在赵铁峰后颈。
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怀里的密信被体温焐出褶皱——邱元敬的私印在信角压出深痕,那是他主子邱兆亲笔写的:“苏侧妃遣舞姬入世子府,意图惑主。”
赵铁峰咽了口唾沫。
半月前邱大人在刺史府拍着胸脯说“萧世子最厌舞乐美人”时,他蹲在廊下剥橘子,亲眼见苏侧妃的马车停在街角,车夫搬下十二箱绣品——后来才知是给寒衣局的冬衣。
可邱大人收了贺府暗卫塞的金叶子,偏要把十二名被苏侧妃救出乐籍的绣娘说成“舞姬”。
“赵叔?”门房小顺子从墙根探出头,“王府的沈护卫在侧门等您,说萧世子要见递信的人。”
赵铁峰的后颈立刻沁出冷汗。
他摸黑绕过柴房,看见沈昭立在阴影里,腰间玄铁剑泛着冷光。“信。”沈昭伸手,声音像碎冰。
赵铁峰哆哆嗦嗦掏出信,指尖刚触到沈昭掌心,就被对方指节重重一磕——不是痛,是凉,凉得他打了个寒颤。
的书房烛火跳了跳。
沈昭将密信放在案上时,烛芯“噼啪”炸出火星,在“苏侧妃”三个字上烧出个焦洞。
垂眸盯着那洞,指节一下下叩着紫檀案几,很慢,很慢,像在数什么人的命数。
“殿下。”方良觉站在阴影里,喉结动了动,“邱兆与贺府......”
“知道。”打断他,声音低得像沉在井底,“去查查这信是谁教邱兆写的。”
方良觉刚要应,窗外突然传来碎瓷声。
薛兮宁捏着信笺的手在抖。
许春柳捧着铜炉凑过来,暖香裹着信上的墨味直往她鼻子里钻——贺彦祯的字还是那样,每个笔画都像要缠进骨头里:“吾爱清茵,别来月余,思之如狂。
前日得闻你病中咳血,恨不能生双翼至你榻前......“
“呕——”薛兮宁猛地扭头,胃里翻涌的酸水呛得眼眶发红。
她把信拍在妆奁上,金步摇撞着青瓷笔洗叮当作响,“这谁的信?
许春柳你是不是拿错了?“
“回姑娘,是贺公子的暗卫今早翻墙塞的。”许春柳缩着脖子,拾起地上的信笺,“奴婢、奴婢本想拦着,可那暗卫说......说这是贺公子的‘相思血书’,必须姑娘亲手拆......”
薛兮宁盯着信纸上“吾爱清茵”四个大字,突然笑出了声。
她穿书前在图书馆看《历代酸文汇编》,都没见过这么肉麻的。
贺彦祯分明知道她本名薛兮宁,偏要翻出她母族的小字“清茵”,每回写信都跟念酸诗似的,活像把整本《乐府诗集》泡在蜜罐里煮烂了,再往她脸上糊。
“姑娘?”许春柳见她嘴角抽搐,声音发颤,“可是信里有什么不妥?”
“不妥?”薛兮宁抓起信往火盆里一丢,火星子“噌”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尾发红,“他要是真思我如狂,就该离我八百里远。
上回在慈安寺,他往我茶里下安神香;前月送的海棠酥,糖霜底下埋着锁心玉——合着他的’思‘,就是把我当金丝雀养笼子里?“
火盆里的信卷成黑蝶,“吾爱清茵”几个字先着了,蜷成焦黑的爪子。
薛兮宁盯着那团火,突然想起方才在廊下遇见的沈昭——他腰间挂着邱家的密信袋,脸色比玄铁剑还冷。
“许春柳,”她转身扯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去把刘夫人前日送的蜜枣糕装食盒,再让厨房煨壶桂花酿。”
“姑娘这是要......”
“给送点心。”薛兮宁抄起狐裘搭在臂弯,“他要是看了邱家的信,指不定要气出病来。”
的书房门被叩响时,方良觉正盯着案头的焦信发愣。
他听见薛兮宁的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世子可在?
妾室煨了桂花酿,想着天凉......“
门“吱呀”一声开了。
薛兮宁提着食盒站在光影里,狐裘上沾着细雪,发间的珍珠在烛火下泛着柔光。
她抬眼正撞见的目光,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剑——可当他扫过她手里的食盒时,冰碴子突然化了,软成一汪深潭。
“进来。”指了指案边的杌子,“方先生,你且先退下。”
方良觉退到门口时,听见薛兮宁轻笑一声:“世子可是又收到什么气人的信?
妾室今日也收到封......“她的声音突然顿住,因为已经拿起了她落在食盒上的信笺残页——那是贺彦祯的字迹,”吾爱清茵“四个字还剩半拉”茵“字,像条吐信的蛇。
书房里的空气骤然凝滞。
方良觉扶着门框的手紧了紧,听见低低念出那四个字,尾音像刮过刀刃的风:“吾爱清茵......”
薛兮宁看着他指节捏得泛白,突然伸手按住他手背:“那信我烧了。”
的目光缓缓抬起来,落在她发间的珍珠上。
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方才她急着出门时,许春柳替她戴上的,还说“这镯子衬姑娘的手”。
“明日让万世荣来见我。”突然开口,声音沉得像要压碎什么,“还有邱兆......”
“世子。”薛兮宁打断他,指尖轻轻戳了戳他胸口,“先吃块蜜枣糕。
妾室让厨房多放了糖,甜得很。“
方良觉退到廊下时,听见书房里传来瓷碟轻碰的脆响。
他望着天上渐沉的月亮,突然打了个寒颤——方才念“吾爱清茵”时,那眼神像极了当年在边境,他看着敌军屠城后留下的焦尸。
更鼓声传来五更时,万世荣在暖阁里打了个喷嚏。
他攥着茶盏的手直抖,茶水泼在官服补子上,晕开一片暗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他望着院墙上的积雪,突然想起刘贞鬓边的银簪——“宁为玉碎”四个字,此刻正映着雪光,亮得刺眼。
(东厢的烛火灭了又亮,沈昭站在檐下擦剑,玄铁剑刃上凝着细雪。
他听见书房里传来薛兮宁的笑声,又听见低低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叹息。
而在王府外三里的驿道上,邱家的暗卫正裹紧斗篷,怀里的密信被雪水浸得发皱,“苏侧妃”三个字晕成一团墨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