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外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碾出细碎的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有人故意放轻了脚步,专要磨得人心发慌。
邱兆捏着狐裘的手指节泛白,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他后颈却沁出一层冷汗——三更天的邱府后巷,不该有外客登门,更不该有这样刻意的、试探般的脚步声。
“老爷,王府长史万大人求见。”门房的通报声混着北风灌进来,邱兆险些被茶盏烫到指尖。
他猛地抬头,鎏金烛台上的烛火晃了晃,将门房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歪扭的芦苇秆子戳在地上。
“请、请进。”邱兆扯了扯衣襟,狐裘下的中衣已经黏在背上。
他望着门帘被掀起的刹那,看见万世荣青灰色的官袍角先扫了进来,接着是那张总带着三分笑的脸——可今日那笑里裹着冰碴子,眼尾的细纹绷得笔直。
“邱大人好雅兴,这时候还守着炭盆吃茶。”万世荣落座时,腰间玉牌撞出清脆的响,“某奉萧世子之命,替他问问地方上的口碑。
您与萧世子打过交道,不妨说说,他平日里有什么喜好?“
邱兆的喉结动了动。
暖阁里的檀香突然变得刺鼻,他想起三日前那个穿湖蓝衫子的姑娘,在茶楼里晃着茶盏说“邱大人厉害得让人想多瞧两眼”时,指尖沾着枣泥糕的甜香。
可她转瞬间又压低声音:“若有人问起萧世子,您就说他最厌舞乐美人。”
“萧世子......”邱兆端茶的手颤了颤,茶盏与案几相碰,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最厌舞乐美人。”他说得太快,尾音都打了个飘,“往年地方上献舞姬、牵红线,都被他原封退了。”
万世荣眯起眼。
他注意到邱兆鬓角的碎发被汗黏成一绺,指节还在无意识摩挲狐裘上的金线——那是极名贵的赤金捻线,可此刻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像道未愈的伤口。
“那苏景宣呢?”万世荣突然换了话题。
苏景宣是的异母弟,素以奢靡闻名。
邱兆明显松了口气,腰杆都直了些:“苏公子爱听霓裳曲,去年在兴州要了十二名舞姬,每人戴一对东珠耳坠......”他说得顺溜,连苏景宣打翻的茶盏是什么釉色都记得清楚,末了还补一句,“比萧世子可讲究多了。”
万世荣的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
他想起方才在邱府外,墙根下的积雪被踩出几串新脚印,鞋印纹路与自己随从的官靴一模一样——可他们分明是头回走这条后巷。
第二日晌午,长史府的雕花门被叩响时,许崇礼正对着案头的《盐铁论》打盹。
他揉着眼睛开门,看见万世荣的官轿停在阶前,轿帘掀起一角,露出半张冷肃的脸。
“许长史,萧世子在地方上的口碑如何?”
许崇礼的回答与邱兆分毫不差:“萧世子最厌舞乐美人,往年献的舞姬都被退了。
苏景宣嘛......“他掰着手指头数苏景宣去年要的十二名舞姬,东珠耳坠的光泽,连打翻的茶盏釉色都与邱兆说得一般无二。
万世荣望着许崇礼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这张脸与昨夜的邱兆重叠在了一起。
他们的嘴角都挂着同一种笑,像被人按着头念熟了台词的傀儡。
第三日傍晚,刺史府的朱漆门在暮色里泛着暗哑的红。
万世荣站在阶前,望着门楣上“风清政肃”的匾额,喉间泛起股铁锈味——这是他今日第三次听见“萧世子厌舞乐美人”的回答,连“苏景宣要十二名舞姬”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大人,您看。”随从小周的声音发颤,手指指向街角,“那棵老槐树......我们来时见过的。”
万世荣顺着望去。
暮色里,老槐的枝桠像张张枯瘦的手,树下的石墩上还留着半块没化的冰糖葫芦——那是今早他在北街买给小周的,糖壳上的芝麻还清晰可见。
“我们绕回北街了。”小周的牙齿开始打战,“从邱府到长史府,再到刺史府......明明走了三条街,怎么又回到这儿?”
夜风突然卷起街角的枯叶,刮得灯笼纸“哗啦”作响。
万世荣望着灯笼里摇晃的火光,想起昨夜邱府窗外的黑影,想起许崇礼说话时突然凝固的笑容,想起刺史府后园那排与邱府后巷一模一样的青石板——每块石板的裂纹都对得严丝合缝。
“去刘怀安家。”万世荣突然开口。
小周愣了愣:“刘大人不是告病在家吗?”
“告病?”万世荣摸出腰间的玉牌,在掌心攥得生疼,“我倒要问问这位号称‘兴州清流’的刘大人,是真病了,还是......”他望着暮色里越来越浓的雾气,声音低了下去,“怕了。”
灯笼的光被雾气浸得昏黄,一行人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巷深处走去。
身后的老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仿佛有人躲在枝桠间,轻轻重复着那句被念了三遍的话:“萧世子最厌舞乐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