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被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所感染,变得缓了些,只余细碎雪沫,在空中漫舞。
云清扬的声音低沉,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天下将倾,人伦渐失。大厦将颓,非是一木可撑。”
忘归年踏前一步,目光灼灼:“正因如此,才更需要志同道合之人,联手扶持,共挽狂澜!”
云清扬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仰起头,望着被风雪涤荡过的、格外清冷的星空,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师弟,你还记得师父吗?”
他不等忘归年回答,便似自语般缓缓道来:“那时天下纷争,兵燹四起。我随双亲从故土逃难而出,犹如丧家之犬,是师父……他云游路过,将我们安置,赠予口粮。父母对他千恩万谢,临去前,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跟随他,求一条生路。”他的声音顿了顿,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痛楚在眼中闪过。“后来,父母终究没能熬过去,在饥寒交迫中撒手人寰。师父匆匆帮我料理了后事,便带我离开了那片伤心地。”
“那年北邙道旁…”云清扬忽然抬眼,望向雪雾弥漫的远山,声音轻得像要被风雪卷走,“记得那时师父还是个云游四方的真人,恰好路过时,收留了因战乱无家可归的你我二人。那时我十三,而你不过十岁…或许是同为失去亲人,又或许是缘分使然,让我结识了你,那时我便认定,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颠沛流离,“那时开始,我便带着你在流亡的路上奔波,直到遇到了师父。”
“师父当时将几块麸饼,塞给了逃亡路上垂死的老翁,转头对我们说:‘看,自古这世道便是如此,纷争不休。正因如此,于纷乱中,才越显得人心可贵…’” 云清扬模仿着师父当年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师父那时看着我们说道,在乱世中能对素不相识的人伸出援手,难能可贵。他当时注意到我时,眼神分明闪过一丝讶异,喃喃自语道‘看来这一切是天意’,而后说道,‘也罢,这或许便是缘分。你能于乱世中不惊不惧,目光坚毅,殊为难得。你们资质都不错,哈哈哈…’嗯,”云清扬微微颔首,仿佛再现师父捋着长髯满意的样子,“你们,今后可愿跟着我修行?我带领你们从人间从此踏上修真世界,领略世间别样景致。”
“自此,我们便与师父踏上了修行一途。寒来暑往,刻苦不辍,如今竟已过百载光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
“归虚门,师从昊清上人。师父为人正派严肃,对魔绝不留情,眼里容不得一粒沙。门派擅长炼气、剑修、符文…门派只收两人,属隐修一脉,平时不世出,除降魔外,行事极为低调。”
云清扬的声音渐渐低沉,陷入更深的回忆:“一日,师父将我叫到身前,问:‘徒儿,你从修行至今已有多少时日?’‘已有百载光阴,师父。’‘嗯,为师待你们如何?’‘师父待我们如恩父一般。’我答道。‘那修行至今,你有悟出什么没有?’‘除魔卫道。’我如此答道。‘那若有一日,让你面对不得不选择的抉择时,你是否还能坚守本心不动摇?哪怕是面对最亲近的人,是否还能坚守当初的承诺?’他望着我,眼神凝重地说道。我…一时被问得怔住。‘回答!’他语气有些严厉。‘若有一日到了不得不抉择的时候,哪怕是最亲近之人,若他偏离本心,我也会坚守当时的承诺。’‘嗯,很好。’他满意地笑了,‘你要记得,你这一路走来,所要坚守的是什么。’”
“他站在宗门的鼎炉前,前面玉壁上刻着几个金色大字——‘天地一心’。”云清扬缓缓道,“‘这是本门的惊鸿剑,为祖师上清无崖子当初斩获龙骨金枭所铸,可劈山断浪,分金断石。《归虚剑决》,本门功法,还有一些符文密咒,还有我这件黑衣仙鹤袍,东洲扶桑木上天蚕丝所织,可避水火,严寒不惧,也一并送你吧,算是为师所留的念想。’”
“‘好了,’他说,‘为师也没什么可教你们的了,自己切记勤加练习,切不可辱没了师门名声。去吧。’他摆摆手,对着身后的我说道,‘为师还有重要的事要处理,若无他事,不可寻我!’” 云清扬沉默了片刻,风雪声似乎更清晰了,“这是师父当时最后说的话,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次别离。”
我至今……还不完全明白他所说那些话的深意…”
“他引领我修行,传授我道理。我曾将他的教诲奉为圭臬,并以此行事。可后来我渐渐明白,”云清扬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深沉的疲惫与自嘲,“在这沉沦的世道中,一味的教化与付出,换来的往往并非醒悟,而是不解、嘲弄,甚至……蔑视。你的善,在他人眼中,不过是可欺的愚行。”
忘归年沉默片刻,沉声道:“但师父常言,众生皆具善根福德,只是尘缘蒙心,迷失了本性。我等要做的,正是引导他们寻回本心。”
云清扬转过头,看向忘归年,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归年,你可知你为何名唤‘归年’?”
他并未等待答案,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我问你,为何来这归虚门。你说,你是一名孤儿,为避战乱流离失所,恰被师父所遇。师父为你取名‘忘归年’,是盼你能忘却那不幸的过往。忘记归来之年,往昔不究,从此新生。” 说到这里,云清扬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极其温和的笑意,“那时,你总是像个小尾巴,紧紧跟在师父与我的身后,口中常念,将来定要成为如师父与师兄一般的人。如今想来,那时的光景,恍如昨日,着实令人怀念。”
忘归年的眼神也柔和下来,带着深深的追忆:“是啊……那段岁月,归年从未敢忘。师父的养育教化之恩,山高海深。只是,匆匆数百年弹指而过,物是人非。师父早已仙逝,而师兄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也变了许多。”
云清扬闻言,缓缓转过身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竟不见丝毫阴郁,反而绽开一个无比清晰而欣慰的笑容,仿佛冰雪初融。“哈哈,是吗?岁月如刀,的确能改变许多。容颜、心境,乃至对这世道的看法……但,”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忘归年,一字一句道,“我对师父,对你,这份同门之情,从未变过。师弟,你也变了许多,变得更加沉稳,更有担当了。”
忘归年迎着他的目光,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既然如此,师兄为何仍不愿与我同行?”
云清扬轻轻摇头,那份超然与疏离再次回到他身上:“我自有我必经之路,此行非为避世,而是另一种前行。况且,我这散漫的性子,闲云野鹤惯了,受不得那般拘束。师弟,你的好意,为兄心领,就莫要再劝了。”
忘归年凝视他良久,终是轻叹一声,拱手道:“我明白了。师兄既心意已决,师弟……不便强求。”
云清扬微微颔首:“嗯。”说罢,他解下身上那件绣着云鹤暗纹的黑袍,轻轻披在忘归年肩头,“此袍以天蚕丝织就,可御极寒。”
忘归年抚过袖口精致的仙鹤银绣,指尖在鹤喙处微微一顿,感受到其上残留的淡淡体温与灵气:“这般贵重…”
“总贵重不过当年,你我为了诛杀血傀门内魔傀时,你为我挡下的那一击。”云清扬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时候不早了,你且先回宗门去吧。”他顿了顿,补充道,“日后若有事,为兄自会寻你。”
忘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将黑袍拢紧,那上面还带着师兄特有的清冷气息:“也好。师兄,那师弟便先行告退。”
云清扬立于原地,风雪再次渐渐大了些,拂动他仅着单衣的袍袖:“嗯。”
忘归年转身,青衫身影很快融入风雪夜色之中,唯有肩头黑袍的银鹤暗纹,在雪光中一闪而逝。
云清扬独立良久,直到师弟的气息彻底消失在天山脚下。他缓缓抬手,接住一片冰冷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低不可闻地自语:“师父……您所说的抉择,会应在何处呢……”究竟是包容这天地间的一切因果,还是……斩断一切牵绊,独守那颗澄澈道心?”
无人回应。唯有飞龙瀑的水声,穿过百载光阴,依旧轰鸣。
他缓缓起身,目光再次投向忘归年离去的方向时,那其中的迷茫已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明。
那所说的抉择若已临近,那我也该去寻一寻,那‘因’在何处了。
风雪依旧,但他孤寂的身影,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剑,指向了迷雾深处。
章末:枫雪祭
霜枫佐酒暖残曛,鹤唳云深笑语温
袍赠故人风雪夜,明朝谁是忘归人?
孤影离天山雪峰,何以济风波?云清扬终下天山雪峰,踏入尘世的第一步,便将踏入一场席卷这世间的诡异迷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