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中秋。小般若庵来了一位黪绿少年。
墨自杨本豪情,且能在壶臼山这个边缘角落共逢佳节,自当热情款待。院坝里的石桌虽小,但也有三菜一汤。
五谷丰登拼盘为主菜,辅以绿油油的地瓜叶与豌豆尖,再有一道崔不来最中意的土鸡汤。鸡为少女鸡,因为没产过蛋,所以鲜嫩滋补正当时。酒是张果老自制的地瓜酒,喝着痛快,后劲却无穷,他上过很多次当。让自己不断地上自己的当,也算是酒的一个特殊功效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不请自来、且厚着脸皮一声不吭地赖在别人家吃喝的人要不是骗子就是脱俗高人。墨自杨目前只能看出他属于后者。在即将动筷之前,她对他说:
“我有两个聋哑朋友,长得也像你一样可爱。”
“非得说话才能吃饭?”黪绿少年吐出大半天里来的第一句话,“我不是聋哑人。”在此之前他就像游客,东奔西逛,快到饭点了才尾随暗中监视他的崔不来来到了小般若庵。
崔不来让他跟来的原因是怕个人打不过,因而引君入彀,三打一十拿十稳。墨自杨说:
“这个问题我倒没想过,不过你说得有理。”
再不自报家门就有点像骗子了。黪绿少年说:“小可名唤满山红,遥远的天山人氏。”
张果老正喝酒,呛到了,咳得满眼是酒。墨自杨问他:
“自己呛的,还是被人呛的?”
“……让老爹再缓缓。”张果老气喘不到一处,“你们聊。”
墨自杨再问满山红:“你从天涯跑到海角,就为了白吃一顿?”
“也可以这么说。”满山红说,“但迢迢长路,也只有贵地勾起了小可白吃的渴望……如果姐姐收费的话,小可也依旧满怀感激。”
“边吃边聊,不客气。”墨自杨说着又拍了拍身边常常无故走神的崔不来:“可以吃啦。”
崔不来说:“在等客人先动筷呢。”
“谢谢小兄弟,谢谢小墨。”满山红拿起筷子,奔着鸡腿而去,但比崔不来慢了一步。崔不来也确实没有先动筷,他是用手,两手并用,一手捞到一正腿。他对着鸡腿说:
“大过节的,不能开口骂人,更不能动手打人。”
墨自杨说:“你会让这位远方的朋友以为我虐待你。”
崔不来含着鸡腿说:“能白吃人家饭的人哪里会这么傻呢?你们接着聊。不用管我。”
墨自杨又问满山红:“你认识我?”
“不。小可先是猜出了果老。而果不离墨,所以您是小墨。”
“果老虽名驰天下,但他的人长得毫无特色,也看不出是这一把年纪的人。你又是如何猜到的?”
“他是凭着这一块天山青猜到的。”张果老将胸链的吊坠放在桌上,“天山满氏的人都认得这块石头。天山满氏的猪也极有可能认得。其实不能叫猜。这小子不是来混饭吃的。”
满山红说:“果老好痛快。”
张果老说:“一百年都快过去了,你们还不消停?”
“信念。天山满氏的信念之一,代代相传。”
“你是满天星的几代孙子来着?”
“四代半。”
“半代怎么算?”
“家父晚婚晚育,我堂兄弟的儿子都快赶上我了。”
“也许是你长得慢。”
“岁数在的呢。”
张果老对墨自杨说:“你们聊。”
墨自杨笑:“似乎老爹跟他才有得聊。”
张果老耍赖:“让老爹先喝几杯,醒醒话匣子。”
墨自杨转向满山红:“代代来人,说明什么?”
满山红一脸深沉:“表达某一种怀念。”
一杯酒估计尚未淌过食道,张果老的话匣子就醒了。他说:“你们天山满氏人都这般有情有义,冰清玉洁?”
满山红笑:“小可话还没说完呢。”
“半句话与半句话之间不能停顿这么长时间。”
“这叫酝酿吧。容小可重新说一遍?不带停顿的。”
“也好。”
“表达某一种怀念。但如果能顺道找出我那位未婚的四代半祖母留下的宝贝便是最好的了——或者说在闽地找到某一位绝世神医,而其行医风格具有典型的寒卉之风。”
“先解释一下何为未婚的四代半祖母?”墨自杨抢了张果老的话头。说到医学,她的眼睛就亮了,仿佛中秋的夜多出了两颗星。
张果老拿起酒壶,嘴对嘴吹。满山红说:
“就是我那位四代半祖父满天星的未婚妻。”
墨自杨问:“又何为寒卉之风?”
“首先寒卉是个人名,她就是我那位未婚的四代半祖母。她是个绝世神医,看病从不切脉,此谓寒卉之风。”
“果然自成一派,只是由你这句话产生的疑问太多了。比如,天山满氏凭何判断寒卉留下了绝世医书?”
“她不食人间烟火,无欲无求,仅痴迷于医,且成果显著。流传于世的有益于人民身体健康的才能叫成果。”
“又为何是闽地?”
“壶臼山实乃穷山僻壤,若非附近人氏实难踏足。”
“据我所知,满大唐里也找不到你想要的这种神医,就不说山多人稀的闽地了。闽地最出色的医者莫过于江仲逊,但他也是发扬光大了世系医术,绝非寒卉之风。朱一亿也算一个,但他更另类。”
“最怕的是让无天赋且无勤奋之质的人得到。若然如此,纵寒卉之书再神,亦泯然于世也。”
重在参与,崔不来也发表了意见:“挨家挨户找呗,高价回收。但要是被我这种人捡到了,早擦屁股用掉了。满世界都是我这种人,你就死了这条心吧。”然后继续埋头苦吃。
吃着又说:“小孩子说的话,大人别往心里去。”
再来一句:“这不是客套话。”
满山红说:“小兄弟说得对,大兄弟我早就有想死的心了。实际上天山满氏早就做好了她的医术与人一起失踪的最坏打算。但即便如此,满氏子子孙孙照样会来壶臼山吊唁——寒卉是一名真正的学者,品格高尚的医生,她为大唐医学作出了杰出的贡献,诸如声名显赫的张果老大医师就是她的同龄弟子。”
墨自杨看向张果老。张果老说:
“你们接着聊,多聊聊,有助于老爹重拾记忆。”
“你那位未婚的四代半祖母失踪于此?”墨自杨回过头来。
满山红看着碗里的鸡屁股:“容小可充饥一下如何?”
“请便。”
“也正好给老人家多出一点时间打开记忆匣子。小可是说,如果让果老来回答这个问题,您心中的疑问会少去很多。”
张果老不言。墨自杨说:
“你嫌我啰嗦?”
“绝无此意,”满山红连连摇头,“绝无此意。”
张果老问:“不是说要先吃饭吗?叨叨啥呢。”
“吃着呢,吃着呢。”满山红夹起一块地瓜,送到嘴边又停下,忽又望天吟道:“百药灌丛,寒卉冬馥。”
墨自杨问:“何意?”
满山红咬住地瓜,眼神却抛给了张果老。张果老说:
“小般若庵的前身乃一简陋小屋,屋前牌匾上写着‘寒卉冬馥’;屋内岩壁也有四字:‘百药灌丛’。均为寒卉亲笔题词。”
墨自杨问:“有何特殊含义吗?”
“她并无明言。”张果老沉吟,“也许就是词本身的意思。”
崔不来突然说:“我吃饱了,做功课去了。诸位慢慢来。”话没说完就往寝室跑去,半路上来了个空翻,从窗户钻了进去。
“别装了,”墨自杨喊,“中秋放假三日。”
“不有客人吗?没我说话的份儿,不如做功课。”
“你没吃饱呢。”
“连吞两个鸡腿,可能是横着下去的,撑半路了。”
“吃饭也是功课。”
“先留着,一会儿吃。不耽误小墨收拾。”
满山红举杯:“借花献佛,敬果老。”
二人干杯。满山红再举杯:
“敬小墨。”
墨自杨说:“我喝口鸡汤。”
“无妨。小可敬的是情意。”
“百药灌丛,寒卉冬馥。西晋文学家左思之词。但为何寒老不将首句置于门口呢,就不怕引人误读?”
“了解寒卉之风的人都知道,该词应由内及外地读才是正解。因为她始终提倡并坚持内病外治,不知不觉中也养成了相应的生活习性。比如吃鸡蛋,她一定会先解决蛋黄。不信您问果老。”
“不存在信不信的问题,你别急着刺激果老。他会开口的。若说内病外治,用药原理反而是由外及内,你是否记反了?”
“四代半祖传下来的,不会错。”
“那就是个性问题了,没什么好争辩的。天山养得了鸡吗?”
“没养过,但有鸡,天山雪鸡。野的。”
“野的好,就是怕吃没了。”
“什么都是野的好,为何人不是呢?野孩子,野人,野兽……带‘野’字的通常都是拿来骂人的。”
张果老突然说:“我看你的思想就挺野,满嘴胡言乱语。寒卉的生活习性与之人品、医品一般端正。”
“对于她的了解,看来天山满氏祖传四代半也抵不上果老一句话。说果老与其朝夕相伴八年整,看来也是真的?”
“就是真的。”
“某年中秋,家父也曾在此与您小酌,但您当时为何矢口否认?”
“那小子人实在,没你小子会说话。”
“他说什么了?”
“他一口咬定是老朽拐跑的寒卉。”
“所以您夸他实在?”
“人云亦云,也是一种实在。”
“所以不是您拐跑的寒卉?”
“你心里有数吗?或者说有没有自己的判断?”
“有。”
“所以你以为呢?”
“小可以为您不会这么做。”
“所以你以为老朽会怎么做?”
“区区小可,以为不了果老。但若像彼时江湖所传闻的那样,您与她应该是两情相悦。但最后她再度变心,舍您而去。”
“放你娘四代半祖奶奶的春秋大屁。”
“……小可接下来保证不再放了,愿倾心聆听果老开言。”
“你这就吃饱了?”
“边听边吃,反正不说话的嘴巴闲着也是闲着。”
“老朽愿意跟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你是个难得的武学娇子,更不是因为你长得人模狗样的,说实话我最讨厌帅哥了。只是觉得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了——老朽等不了你们满氏第五代半来人了。也不是说我活不长了,我就是看你小子讨不到老婆。”
满山红想开腔,但忍住了。拿了一个大芋头塞住嘴巴。月亮正好越过山头,照出他的酒脸。
“老朽做人,无论何事,事后从不作解释。但老来才发现这不叫清高,更不叫宽宏大量,因为很多事情往往会因为自己少说一句话而让误会、矛盾进一步加深,虽然我不在乎,虽然别人也拿我没辙。但有时候想啊,老朽今生救了那么多的病人,却为何不能给自己的那个百年心障一条生路呢?”
满山红一边点着头,一边喝着酒,喝完酒就喝鸡汤,喝完鸡汤再吃菜。照此往复。崔不来的房间亮起了灯火。墨自杨喊:
“不读书不写字就不准点灯。”
屋里传来:“就是在读书写字。”
墨自杨提高音量:“小心突击检查。”
没声了,灯火也跟着灭了。张果老说:
“老朽与寒卉志趣相投,初见便成知交。我自小立志学医,虽阴差阳错成为了狗屁不如的天下武学第一,但也不改初衷,年过而立依旧孜孜以求,终有幸拜得寒卉为师。她是老朽这一世遇见的最好的良师益友,没有之一。小墨是我的亲人,不计在内。”
又说:“在寒卉眼里,我张果也是举世罕见的医学天才。因为在求学的过程当中,我亦为她点醒了无数灵感、解开了无数困惑,她的医术也因此拔高千丈。也正因为教与学的相辅相成,才有了长达八年的小屋同窗。”
又说:“我二人遨游在医学知识的海洋中,如饥似渴,谁也不舍离开。直至满天星找上门来。那天也是中秋。”
又说:“他说这是他连续在异乡度过的第八个中秋。”
地瓜酒爽口,越大口越爽。满山红的脸红得就像满山红。红脸并不代表酒量差,至少目前看不出来他的酒量差。张果老接着说:
“我与寒卉在一起的第一个中秋,她说,壶臼山学术研究为期十二年,时间一到她便会回归天山,不管成果如何。但第八年中秋她临时改变了注意。所以那天晚上我二人喝酒了,这是我与她第一次喝酒,当作纪念,也算是为她践行。满天星却不这么以为。”
月亮很快就来到了院坝的中央。然后驻足。墨自杨说:
“入情入理,没杀了您都算脾气好的。”
张果老笑了笑,又嘴对嘴吸起了酒壶,这一次吸得很慢,津津有味的样子,不知是在酝酿某种情感,还是在品味回忆里的某个细节。但墨自杨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揣摩有误,因为满天星的出现怎会让他表现出“津津有味”呢?尽管他就是那副样子。她往他的碗里打满了鸡汤。张果老嚼着酒,慢慢吞吞地说了句:
“吃完饭后,满天星想跟我比剑。”
墨自杨说:“《满天星斗剑》于武林各种传记中几无记载,即便有,也不过是一个空白的记号而已。但也正因如此,它被冠以诡秘莫测的存在。老爹遇上对手了,您天下武学第一的宝座动摇了。”
满山红闻言一笑,将酒脸笑成一轮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