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生是被一阵喧嚣声吵醒的。
那喧嚣声熟悉得让他恍惚——跑堂的吆喝,账房拨弄算盘的噼啪,厨子锅铲碰撞的脆响,老板娘带着关中口音的絮叨,还有那对活宝师兄妹的吵嚷,混杂着大堂里食客的谈笑声、杯盘叮当声,一股脑地涌进耳朵里,热闹得让人头疼,却又……熨帖得让人鼻尖发酸。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白、带着淡淡皂角味的薄被。头顶是陈旧的木质房梁,糊着泛黄的旧报纸,墙角还挂着蛛网。阳光透过糊着廉价窗纸的木格窗棂洒进来,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劣质酒水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老房子特有的霉旧气息。这味道,这光线,这声音……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钝刀子,狠狠凿在他记忆深处某个封存已久的角落。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动了身上的伤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低头看去,身上穿的是一套粗布的、打着补丁的灰色短打,样式古老,绝非1990年之物。手掌上的伤口还在,但已经被人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过。他下意识地去摸眉心——那旧伤处一片平坦,再无穿越后的隐痛或异样热感。
他下了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边,用颤抖的手指捅破了窗纸,向外望去。
不大的院子里,晾晒着几件粗布衣服,一口老井,墙角堆着柴火。透过月亮门洞,能瞥见前厅人来人往的一角。那跑堂的身影,那柜台后拨算盘的书生侧影,还有那系着围裙、拎着炒勺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的胖厨子……
“同……同福客栈?”白先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踉跄着走了出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熟悉到骨子里、却又仿佛隔了一世的地方。
“哟!醒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白先生转头,只见一个穿着碎花布裙、系着围裙、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女子端着一盆水从后院走来,正是郭芙蓉。她看到白先生,大大咧咧地招呼,“你这人可真能睡!从天亮睡到日上三竿!伤好点没?饿不饿?厨房还有俩馒头。”
白先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芙妹!跟谁说话呢?”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身着蓝色长衫、头戴方巾的吕秀才从账台后面探出头,看到白先生,推了推眼镜,“哦,是昨天昏倒在客栈门口的那位兄台啊。可算醒了。看你衣着,是江湖人?怎么伤成这样?莫不是遇了强人?”
这时,系着围裙的李大嘴也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还拎着把菜刀,粗声粗气道:“醒了就好!躺门口怪吓人的,还以为出了人命。佟掌柜心善,非让抬进来。你也是运气好,遇上我们掌柜的。”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身着绛紫色衣裙、头上插着根朴素银簪、容貌温婉中带着几分精明干练的少妇走了下来,正是掌柜佟湘玉。她手里拿着个小小的账本,看到白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温声道:“客官醒啦?身上可还有不适?额(我)们这客栈虽小,却也备了些常用药材。若需要,让秀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白先生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鲜活的面孔——郭芙蓉的爽利,吕秀才的书呆气,李大嘴的憨直,佟湘玉的精明与善良——一切都和他记忆深处,那四百年前的同福客栈,分毫不差。他甚至能闻到佟湘玉身上淡淡的桂花头油味,那是她惯用的。
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
他真的……回来了?从1990年那个光怪陆离的时空,从那幽冥寒冰的绝境,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故事开始的地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着他。是庆幸?是迷茫?是失落?还是……一种宿命般的轮回感?
“多……多谢掌柜的,多谢诸位。”白先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模仿着记忆中江湖人的礼节,抱了抱拳,“在下……姓白,路过此地,不慎……遇了些麻烦,承蒙贵客栈收留,感激不尽。”他报出了自己最初在这个世界的姓氏,心中却是一片茫然。白玉汤?盗圣?那些身份,那些过往,此刻想来,竟也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甚真切。
“白兄弟客气了。”佟湘玉笑了笑,“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既然醒了,就先吃点东西吧。大嘴,去给白兄弟热点饭菜。秀才,去把白兄弟昨天的房钱……算了,看白兄弟也困难,昨天的就算了,从今天开始算吧。”
“掌柜的仁义!”李大嘴吆喝一声,转身回厨房。
吕秀才则小声嘀咕:“又赊账……”被佟湘玉瞪了一眼,缩了回去。
郭芙蓉把水盆放下,好奇地凑近白先生:“白大哥,看你样子挺斯文,不像普通的江湖人,怎么也弄了一身伤?是不是……也跟人比武输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少女对江湖的憧憬。
白先生苦笑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比武?跟谁比?跟时空乱流比吗?
他摸了摸身上,那套从1990年穿来的深色布衣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这身粗糙的古代短打。贴身藏着的东西……除了那几处伤口和包扎的布条,空空如也。古刀“镇岳”没了,周文鼎给的信封没了,甚至连1990年的一粒尘埃都没能带回来。
只有记忆,那些关于四百年后小城、吉祥客栈、柳如意、钱多多、古平原、李森林、孙教授、周文鼎、“吴明”、幽冥寒冰、界隙之核……光怪陆离的一切,如同潮水般在他脑海中翻腾,清晰得可怕,却又遥远得像另一个人的故事。
他跟着郭芙蓉走到大堂角落一张空桌坐下。客栈里客人不多,三三两两。跑堂的白展堂——年轻的、尚未经历太多风霜、眼神中还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和机警的“老白”,正麻利地给一桌客人上菜,嘴里吆喝着:“客官您慢用!有什么需要随时招呼!”
白先生看着那个与自己同名、甚至曾经共享同一身份的年轻人,心中滋味难明。那就是曾经的“我”吗?如此鲜活,如此……陌生。
李大嘴很快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面还卧了个荷包蛋。“白兄弟,趁热吃!不够还有!”
面香扑鼻,是久违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最质朴的食物香气。白先生拿起筷子,手却微微有些颤抖。他尝了一口,味道平凡,却让他眼眶发热。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大块?那四百年后的羁绊,那些并肩作战的面孔,那场未完成的守护,那柄插入祭坛的古刀……难道就这样,戛然而止,成了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他一边机械地吃着面,一边听着客栈里熟悉的喧闹。佟湘玉在柜台后算账,嘴里念叨着“额滴神呀,这个月又亏了”;吕秀才在角落里摇头晃脑地念着“子曾经曰过”;郭芙蓉追着白展堂问东问西;李大嘴在厨房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可一切,又都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个嬉皮笑脸、偷遍天下却内心迷茫的盗圣白玉汤。他是经历了四百年时光错位、目睹过现代光怪陆离、肩负过另一个时空秘密与责任的“白先生”。
坐在这熟悉到令人心慌的同福客栈里,吃着最简单的阳春面,白先生的心中,却掀起了比面对“界隙之核”暴走时更加汹涌的惊涛骇浪。
未来该如何?是就此隐姓埋名,重新做一个普通的“白先生”,在这熟悉的世界里度过余生?还是……想办法回去?回到1990年,回到吉祥客栈,回到那未竟的冒险和等待他的同伴身边?
那柄“镇岳”古刀还插在祭坛上,它既然能将自己送回来,是否也意味着,存在着回去的可能?
可回去的路在哪里?代价又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如同这碗中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窗外的阳光明媚,同福客栈的日常依旧喧嚣而温暖,但白先生知道,自己的“江湖”,从此刻起,已然彻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