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黑色的、混着不祥金芒的火，灭了。像一根被掐灭的、烧到了尽头的劣质蜡烛，只留下一缕青黑色的、带着尸臭味的烟。疯虎的身体，晃了一下。他胸口那个被自己撕开的血洞，已经愈合，苍白的皮肤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肉红色的疤。但里面，空了。像一个被掏空了所有柴火的灶膛，只剩下冰冷的、带着余温的灰。
虚弱感，像一场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冷雨，从四面八方，淋了下来，把他从里到外，浇了个透心凉。他那颗刚刚还在疯狂鼓噪、叫嚣着要吞掉整个世界的黑金心脏，此刻像一条吃撑了之后正在打盹的、懒洋洋的死狗，有一下没一下地，跳着。
他能感觉到，丹田那个新生的、如同黑色磨盘的玄牝窍里，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那枚代表着“仇恨”的古老符文——【戾】，不再是虚无的影子。它凝实了。像一块用无数冤魂的怨毒和血泪，凝结成的黑色琥珀，静静地，悬浮在窍穴的中央。它在发光。发着一种冰冷的、死寂的、仿佛能冻结一切活物的……黑光。
疯虎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仙神血肉的爪子。上面，还残留着风狼校尉的味道。干净的，冰冷的，带着“规矩”的味儿。他伸出分叉的舌头，仔仔细细地，舔过爪尖。一小片被风干的、还泛着淡青色光晕的法则碎片，被他卷进了嘴里。
“咯嘣。”
像嚼一块冰糖。甜的。带着风的味儿。
力量，在一点点恢复。饥饿，也在一点点，重新爬上来。
他转过身，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望向了那片被他自己亲手砸烂的、还在冒着黑烟的战场。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碎肉、断骨，和凝固成黑痂的血。空气里，那股子神性的铁锈味，和妖物的腐臭味，混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更恶心、更让人犯呕的……熟肉味。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滩烂泥里。阿豹，还剩半截。下半身，连同内脏，都在那场为了给他争取时间的、愚蠢的血肉烟火里，炸没了。只剩下一个焦黑的、破破烂烂的胸腔和一颗脑袋，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躺在那片混着同伴血污的泥水里。他还没死透。胸口，有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豹眼，看到疯虎望过来，竟努力地，亮了一下。
他想动。想爬起来。想像以前一样，用最卑贱的姿态，跪伏在这个赐予他新生与毁灭的神祇面前。但他动不了。他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带着血泡的声响。
“大……王……”
疯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他站在那半截烂肉面前，低着头，安静地看着。像是在研究，一件被自己玩坏了的、有趣的玩具。能吃。但……不好吃了。坏了的东西，不好吃。疯虎歪了歪头，似乎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困扰。
片刻后，他像是想通了什么。
他缓缓抬起爪子。不是砸。不是撕。他伸出一根指头，指尖上，亮起一抹微光。那光，很诡异。一半，是纯粹的、冰冷的、代表着“规矩”的青色。另一半，是癫狂的、扭曲的、不讲任何道理的黑色。他把这根指头，点在了阿豹那片焦黑的、还在往外冒着黑烟的眉心上。
然后，他逼出了一滴血。
一滴从他那颗黑金心脏里，硬生生挤出来的、混杂着三种混乱力量的……本源精血。那滴血，不是红的。是黑的。黑得像化不开的浓墨，里面，却有无数点金色的、星辰一样的光点，在缓缓生灭。
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它没有落在阿豹的额头上。它在接触到皮肤的瞬间，就“滋”的一声，像一滴水滴进了烧红的铁板，渗了进去。疯虎沙哑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像一阵从坟墓里吹出来的冷风，在阿豹的耳边响起。
“别死了。”
“……你还有用。”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力量，在阿豹那半截残躯里，轰然炸开！青色的风，与黑色的血，像两条互相撕咬的疯龙，以他的眉心为中心，疯狂地，向外席卷！
“啊——！！！！！！！”
阿豹那已经出气多入气少的喉咙里，爆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活物的凄厉惨叫！他的残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烂泥里，猛地拽了起来，悬浮在半空！
那失去的下半身，伤口处，黑色的肉芽像无数条饥饿的蚯蚓，疯狂地蠕动、交错、编织，发出“嘶嘶”的黏腻声响！筋骨在重组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脆响，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里面强行拗断、再重新拼接！一团漆黑如墨的、由最纯粹的煞气和风之法则凝聚而成的狂暴风旋，取代了他失去的血肉，像一条狰狞的、活的、由风组成的黑色蛇尾！
他焦黑的皮肤，在一寸寸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布满青黑色诡异纹路的皮肉！他后背上那些参差不齐的骨刺，疯狂生长、扭曲，最后竟融合成了一对破破烂烂的、仿佛由无数碎骨拼接而成的……黑色骨翼！
金光与黑气，在他的身上，疯狂交织，撕扯，融合！他整个人，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错位重组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这已经不是治疗。这是一场……更彻底的，更诡异的，更残忍的……重塑！
疯虎，只是安静地看着。看着这件被他修补的“玩具”，变成了一个更加扭曲、更加强大、也更加……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怪物。
他很满意。
现在，这个玩具，更好玩了。
就在这时。疯虎的动作，猛地一僵。他缓缓地，抬起了头。那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望向了黑风山外，那片灰蒙蒙的天。
一股妖气。
一股纯粹的、刚猛的、霸道得不讲任何道理的妖气，像一颗从九天之上坠落的、燃烧的陨石，毫无征兆地，降临了！这股妖气，丝毫不比刚才那个干净得让他恶心的风狼校尉弱！甚至……更纯粹！更暴烈！它像一把烧红的、巨大的战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狠狠地，劈开了黑风山上空那片凝固的死气！
疯虎身上的毛，炸了。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呼噜”声。
黄风大圣？那个老东西，亲自来了？
不对。
那股妖气里，除了让他感到警惕的霸道之外，还有一丝……熟悉的味道。一股深藏在他血脉里，刻在他骨头上的，同源的气息。像……太阳的味道。暖的。燥的。
脑子里，那锅已经冷却的烂粥，又“咕嘟咕嘟”地，沸腾了起来！无数破碎的、沾着血和烂肉的记忆碎片，疯狂地翻滚！一个巨大的、毛茸茸的、温暖的影子，用头蹭着一只小老虎的背。
“哥……？”
“骨头……”
他低声呓语，那双血洞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的、混杂着警惕、战意与迷茫的……混乱光芒。
山巅之上。一个魁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他身披着粗糙的兽皮战甲，战甲上，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他肩上，扛着两柄巨大得不成比例的、斧刃上布满狰狞豁口的双斧。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座山。一座顶天立地、任凭风吹雨打，也绝不会弯下脊梁的，山。
他的脸，棱角分明，充满了威严与正气，眉宇间，却又带着一股化不开的煞气。那张脸，竟与疯虎，有七分相似。
卧虎寺妖王。虎先锋！
他来了。他循着那块虎骨上残留的、微弱的血脉感应，一路，找了过来。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这片如同修罗地狱般的战场。看到了满地的、属于天庭狼妖的残骸。看到了那个被吊在半空中，正在被黑风与金光撕扯、重塑成一个非人怪物的……豹妖。
最后。他看到了那个，站在怪物面前，浑身散发着不详、癫狂、混乱到极致的气息，却又让他血脉悸动、熟悉到骨子里的……身影。
虎先锋，愣住了。他那双如同烈日般威严的虎目，难以置信地，瞪大了。他看着那个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皮肉、眼睛是两个还在流着血泪的黑洞、嘴角挂着涎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呼噜”声的……东西。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这是……他的弟弟？那个在黑风寨覆灭时，被天兵的“破妖箭”射穿心脏，尸骨无存的弟弟？怎么可能……
疯虎也“看”着他。看着这个熟悉的、温暖的、却又陌生的身影。他想不起来。但他的血，他的骨头，他的那颗黑金心脏，都在告诉他。
这个人……不一样。
这个人……是“自己人”。
是……“哥”。
“你……”虎先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不是死了吗？”
他一步步，从山巅上，走了下来。他无视了那个正在异变的阿豹，无视了这片血腥的战场。他的眼里，只有那个，让他既熟悉又恐惧的，扭曲的身影。
“你……”
他走到了疯虎面前，看着他那张已经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被血污和伤疤糊住的脸，看着那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悲恸与暴怒的情绪，冲上了他的脑海。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的声音，压抑到了极点。
“他们……把你……变成了什么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