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顺着门缝爬进来,泛着青灰调的微光里浮着细小的尘粒,像被惊扰的星屑,给灶台边缘镀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白色。
顾昀就站在这片微光里,手指抚过地图上粗糙的纸面,指腹传来砂纸般的刮擦感,纸边微微翘起,蹭得虎口发痒。
那上面用炭笔勾勒出的废弃温室,像一片片等待被唤醒的肺叶。
他拿起一截烧剩下的木炭,炭芯尚存余温,握在掌心微烫,灰白表层簌簌剥落,染黑了指尖,留下微涩的苦味在皮肤上洇开。
他没在意,只是俯下身,在那张磨损的羊皮纸上,圈出了三个位置。
水源最近,日照最足,也最容易修补。
“灰鼠,”他开口,声音在清晨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尾音略带沙哑,像粗陶碗沿刮过灶台砖面,“带孩子们去这三个地方,清理杂草和碎石。”
一直蹲在门槛边打瞌睡的灰鼠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瞬间没了睡意,用力点了点头,像领了军令状的小兵。
顾昀的目光转向正在灶台边帮忙烧火的青鸟。
她的动作还有些生涩,但眼神专注,不再有之前的戒备和审视;灶膛里柴火噼啪爆裂,火星溅起时带出焦香的松脂气,熏得她睫毛微微颤动。
“青鸟,腐殖土和草木灰的配比,你比我懂。土肥交给你。”
青鸟愣了一下,随即重重“嗯”了一声,脸上泛起一丝被信任的红晕,耳根滚烫,连带着颈侧一小片皮肤都蒸腾起微热。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身影上。
周维还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研究服,抱着膝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呆呆地看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光,橙红焰舌舔舐着黑黢黢的锅底,光影在他凹陷的颧骨上明明灭灭,映得瞳孔里也跃动着细小的金点。
“周维。”顾昀的声音平静无波。
那身影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一片茫然,眼白泛黄,眼角干涸的分泌物结成淡黄色的痂,呼吸声又浅又快,像一张绷紧的旧风箱。
“你懂菌丝培养,”顾昀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去西边那片废墟,用砖石搭一个简易的发酵池。”
这还是顾昀第一次主动分配任务,话不多,没有一句废话,但每个字都像一颗敲进木头里的钉子,准确而有力。
食堂里没人出声质疑,连那些刚分到热米汤的孩子,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瓷碗沿还残留着温热,米汤表面凝着一层薄薄的油膜,漾着微光,香气混着蒸汽,沉甸甸地压在舌尖。
半小时后,废弃温室旁。
晨露还挂在破损的塑料薄膜上,闪着细碎的光,水珠将坠未坠,折射出七种冷冽的虹彩,凉气沁人,吸进鼻腔时像含了一小块薄荷冰。
周维蹲在那片曾经长出晨露菌的土地上,手里拿着一片烧焦的木片,正小心翼翼地刮取附着在腐殖土里的白色菌丝,菌丝柔韧微凉,刮下来时发出极轻的“嘶啦”声,像撕开一层湿润的绢帛;指尖沾上的泥土湿滑黏腻,带着腐叶与铁锈混合的腥甜。
他的动作很笨拙,远不如他操作精密仪器时那般熟练,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湿润的黑土,但他眼神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的实验。
“营养膏的合成路径……其实能改。”他忽然低声开口,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说给不远处的某个人听,“加一点酵母提取物,还有复合氨基酸,口感……会很接近米粥。”
顾昀正背对着他,将一捆刚从废墟里找出来的、还能用的铁丝分给灰鼠。铁丝冰冷粗粝,表面覆着暗红锈斑,刮过掌心留下细微的刺痒。
听到这话,他手上的动作没停。
他只是转身从灶上舀了一碗刚烧开的温水,走过去,递到周维面前。
水汽氤氲,模糊了周维深陷的眼窝,热气扑在睫毛上,眨眼时微微濡湿,水碗外壁烫手,一圈水珠沿着粗陶弧度缓缓滑落。
“先学会喝热水,”顾昀的声音很淡,“再谈别的。”
周维看着那碗清澈见底的水,手僵在半空,许久,才颤抖着接了过去,碗壁的热度透过指腹直抵心口,喉结上下滚动,吞咽时尝到一丝铁锅久烧后渗出的微涩回甘。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不是尖锐的啸叫,而是低沉的、带着喘息感的柴油机嗡鸣,震得脚下碎石微微跳动。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灰鼠立刻把孩子们护在身后,脸上满是戒备。
来的却不是麻烦。
一辆破旧的越野车掀起一阵尘土,一个急刹停在食堂门口,刹车片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轮胎碾过碎石,迸出几颗弹跳的火星。
老雷从驾驶座上跳下来,随手从后座扛起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扔在地上,发出“咕噜咕噜”的滚动声,麻布摩擦地面,沙沙作响,袋口缝隙漏出几粒土豆,表皮带着新鲜的泥腥与微酸的土腥气。
“评估团连夜被召回了。”他抹了把脸上的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上面发了新指令,说……‘味觉数据’要纳入新的生存指标体系。”
他朝灶台的方向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那笑里带上了几分嘲弄。
“他们怕的不是饭香,是人醒了。”
麻袋口散开,滚出几个沾着泥土的土豆。
仓库的角落里,青鸟正惊喜地翻找着。
她从一个被压扁的铁罐子底下,竟摸出半袋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黑褐色的花椒,那股麻中带香的独特气味瞬间钻进鼻腔,初是辛烈的刺感,直冲额角,继而泛起暖烘烘的甜香,舌尖随之微微发麻,口水悄然涌上,让她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她把这宝贝疙瘩揣进怀里,像揣着什么稀世珍宝,快步跑回食堂,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昀。
可她刚到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灶台前,顾昀正手把手地教那个叫小舟的女孩揉面。
女孩的眼角还带着没擦干的泪痕,但嘴角却微微向上翘着。
她的动作很笨拙,面粉沾了满脸,可当顾昀用平静的语气告诉她“手心用力,想象着把所有不高兴都揉进去”时,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里的光亮得惊人,面团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噗噗”闷响,温软而富有弹性,麦香混着灶火余温,裹住她小小的身躯。
青鸟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摸了摸那包花椒。
她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许诺:“等荠菜饺子好了,我第一个尝。”
夜色再次笼罩废墟。
食堂的灯火成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光源,灯泡悬在梁上,钨丝微微发红,投下晃动的暖黄光晕,将人影拉长、揉碎,又轻轻覆盖在斑驳的墙皮上。
顾昀独自坐在灶台前,用那块柔软的棉布,一遍遍擦拭着父亲留下的旧菜刀。
刀面雪亮,映出窗外的景象。
厉骁正带着他手下那几个老兵,用找到的钢筋和铁网,一点点加固食堂周边的围墙,钢筋相撞时“铛”一声脆响,铁网拖过水泥地,刮出持续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不远处的临时棚屋下,周维借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在一块捡来的破木板上画着菌床的图纸。灯焰摇曳,灯油燃烧时散发出微呛的桐油味,笔尖划过木纹,沙沙如春蚕食叶。
更远处的阴影里,灰鼠带着那群半大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两人一组,轮流守在废墟的几个关键入口,夜风卷起碎纸片,打着旋儿掠过脚踝,凉意贴着裤管往上爬*。
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位置。
顾昀的指腹滑过冰冷的刀身,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悄然蔓延。
一行金色的文字,在他视野中悄然浮现,不再是冰冷的蓝色系统提示。
【检测到“归属感”集群效应,解锁“社群共鸣”功能:当五人以上共享同一餐食并产生积极情感联结,可微量修复位面裂隙。】
顾昀的目光越过窗外忙碌的众人,投向更远处的黑暗。
中央避难所的方向,最后一辆装甲车的尾灯闪烁了一下,缓缓驶离。
那辆车顶上原本高高耸立的信号天线,不知被什么东西刮到,折断了一小截,无力地耷拉着。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顾昀收回目光,低头继续擦拭着菜刀。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晚的风似乎比前几天更湿、更冷了,吹在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股子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