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金色的纹路像是活物，顺着他指腹的温度，在他皮肤下蜿蜒了一瞬，又沉寂下去。
顾昀收回手指，那股温热感也随之消退，仿佛只是错觉。
一夜无话。
废墟上的风刮了整宿，像是有谁在外面呜咽。
食堂里那口煮过腊肉焖饭的大锅还残留着淡淡的酱香，混着木柴燃尽后的灰烬味，构成了这间屋子独有的安宁。
周维没回来。
天蒙蒙亮的时候，几个早起拾荒的幸存者在门口探头探脑，小声议论着。
有人说他连夜逃回中央避难所了，也有人说他受不了刺激，自己走进辐射区寻死了。
顾昀没参与讨论。
他只是把昨晚剩下的米汤热了，分给围在门口的孩子们。
就在这时，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是周维。
他像是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那件笔挺的研究服变得皱巴巴，沾满了灰黑的泥土。
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整个人像一截被狂风吹了整夜的枯木。
但他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
所有人的议论声都停了。
周维拖着沉重的步子，穿过人群，停在了食堂的门槛外。
他没有进来，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顾昀。
“咔哒”一声，他打开了铁盒的锁扣。
一股混杂着陈腐和霉变的气味散了出来。
盒子里垫着几层发黄的油纸，包裹着半块黑黢黢、长满了白毛的腊肉。
“这是我妻子……最后做的。”周维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她说，囡囡爱吃肥一点的。”
他把铁盒往前递了递，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你能……让它再香一次吗？”
顾昀的目光从那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腊肉上，移到了周维那双只剩下空洞和乞求的眼睛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铁盒。
冰冷的金属触感，带着一股子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寒气。
他把铁盒放在灶台上，转身从墙角的水缸里舀起一勺清冽的山泉水，开始清洗那双沾满油污的手。
水流冲刷着指缝，也仿佛在冲刷掉昨夜的喧嚣。
他拿起父亲那把旧菜刀，刀刃在晨光下划过一道冷光。
霉层被一片片刮下，露出下面暗红中透着油润光泽的肉质。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没有一丝嫌恶，像是在修复一件珍贵的文物。
接着，他从一个陶罐里倒出小半碗浑浊的液体。
那是发酵了三天的米酒，散发着酸甜的酒糟香气。
他将处理好的腊肉浸入其中，又从角落里取出一小把用山泉水泡发开的干菇，菇的香气浓郁，带着山林的气息。
他正准备将腊肉下锅，视野边缘的系统光幕忽然亮起。
【启动“记忆回溯·食材共鸣”。】
【目标：周维。】
【推荐辅料：晨露菌。】
【注释：于强烈情感浸染之地新生的菌类，可作为记忆的钥匙。】
晨露菌……昨晚埋怀表的地方。
顾昀抬起头，看向缩在门口墙角，正抱着膝盖发呆的灰鼠。
“灰鼠，”他开口，声音平静，“去昨天周先生待过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长出白色的小蘑菇，都采回来。”
灰鼠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招呼着那群孩子，像一群小麻雀般冲了出去。
一直趴在灶台下打盹的阿黄，也破天荒地睁开眼，甩了甩尾巴，迈着懒洋洋的步子跟了上去。
没过多久，灰鼠就带人回来了。
他们手里捧着几朵沾着露水和泥土的白色菌子。
阿黄摇着尾巴，嘴里叼着一朵最大最白的，稳稳放在了顾昀的脚边。
顾昀捡起那朵菌子，它的根部还沾着一小块湿润的黑土。
他将菌子洗净，切片，与泡发的干菇一同放入锅中，用慢火将腊肉的油脂一点点地㸆出来。
滋啦——
油脂的香气混着米酒的醇、菌菇的鲜，在小小的食堂里弥漫开。
那不再是单纯的肉香，而是一种被岁月尘封许久后，重新苏醒的、带着温度的家的味道。
一碗简单的腊肉菌菇饭，摆在了周维面前。
米粒被肉油浸润得晶莹剔透，菌菇片吸饱了汤汁，那半块腊肉被切成薄片，肥肉的部分近乎透明。
周维颤抖着拿起勺子，闭上眼，像是奔赴刑场一般，将一勺饭送进了嘴里。
就是那一瞬间。
他整个人僵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
顾昀看见，周维的眼角先是抽搐了一下，随即，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紧闭的眼缝里涌了出来。
这个崇尚绝对理性的科学家，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进双臂，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他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任何嚎哭都更让人心碎。
顾昀仿佛能“听”到那段被唤醒的记忆——那个穿着小花裙子的女孩，跑进烟火气缭绕的厨房，举着一个空碗，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再给一块！肥的！”
那是灾难发生前，最后一顿安稳的晚饭。
“咚”的一声。
周维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
“我锁了仓库的门……我以为能挡住外面的混乱……”他终于失声痛哭，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可我……我把回家的路也锁上了啊！”
整个食堂死一般寂静，只有他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回荡。
青鸟不知何时走到了灶台前。
她一言不发，将胸前、臂上所有代表中央避难所身份的徽章，一枚一枚地摘下来，整齐地摆在顾昀的案板上。
她对着灶台，对着那跳跃的火光，缓缓跪了下去。
“地下三层的物资库里，还有香料存货。”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声音却异常坚定，“他们骗你说全毁了，怕人心散了。”
她抬起头，看着顾昀，那双总是带着戒备和审视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
“顾哥，以后我跟你学做饭。我想知道……怎么让人吃了饭，不光会哭，也能笑。”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的光。
厉骁走进来，将一张折叠起来、边缘已经磨损的羊皮纸，放在了顾呈昀案板的另一头。
地图摊开，上面用炭笔勾勒出几个潦草的标记。
那是基地周边所有被废弃的温室大棚的位置。
“种菜，养鸡，建冷库。”厉骁言简意赅。
他伸出手，一把攥住了顾昀正在擦拭刀身的手腕。
男人的手掌干燥而滚烫，布满厚茧，那力道像一道铁箍，不容挣脱。
“你的灶，”厉骁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如闷雷，“以后就是这个基地的心脏。”
顾昀感到腕骨被握得生疼，但那股烙印般的温度，却顺着手臂，一路烧进了心里。
【温馨小馆·完全体升级完成。】
【位面锚点稳固度：12%。】
系统光幕一闪而过。
顾昀袖中那把旧菜刀，不再发烫，却极轻地嗡鸣了一声。
那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多年前，父亲站在灶台前，看着他第一次拿起锅铲时，从喉咙里发出的那声满意的低哼。
好孩子，饭香了。
夜色深沉，食堂的油灯燃到了尽头，火苗轻轻一跳，熄灭了。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顺着门缝爬了进来，在冰冷的灶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顾昀就站在这片光带里，他面前，厉骁给的那张温室地图被完整地摊开，像一片等待播种的、崭新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