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冷却期的涟漪
水族馆夜宿活动后的第五天,周三上午十点,陆忱准时坐在陈教授的督导室里。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几片早凋的叶子落在窗台上,被秋风吹得微微颤动。陈教授正在看陆忱提交的周报——过去一周的患者进展、治疗调整、以及那篇关于数字工具有效性的论文初稿。
教授看得很仔细,偶尔用铅笔在纸页边缘做标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传来的隐约哨声。
陆忱坐姿端正,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落在教授手中的周报上,但思绪有一小部分飘向了别处。
飘向五天前的海底隧道,幽蓝的光,游弋的鱼群,和三十米外那个浅灰色的身影。
“陆忱。”陈教授忽然开口。
陆忱迅速收回思绪:“是,导师。”
“这篇论文的第三章,关于‘工具依恋’的风险管理部分,”教授用铅笔尖点了点纸页,“你写得很谨慎,但案例支撑略显单薄。需要补充更多长期随访数据。”
“我明白。”陆忱点头,“已经联系了几个合作机构,申请调阅匿名化的三年期随访数据,预计下周能拿到。”
“很好。”陈教授摘下老花镜,身体向后靠进椅背,目光透过镜片落在陆忱脸上,“另外,我注意到你上周的日程里,周三晚上没有安排工作。”
陆忱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拍。他维持着平静的表情:“是,上周三晚上我参加了一个……个人兴趣活动。水族馆的夜宿体验,和睡眠环境设计相关,算是工作外的拓展学习。”
他说的是事实,但不是全部事实。
陈教授看了他几秒,然后缓缓点头:“拓展视野是好事。我们这个领域,有时太拘泥于数据和理论,反而会失去对‘睡眠’本身的人类体验的理解。”他顿了顿,“不过,参加这种活动,有没有遇到……认识的人?”
问题看似随意,但陆忱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他选择了最谨慎的回答:“遇到了几位同行,简单交流了几句。都是专业层面的讨论。”
没有提沈眠。没有提那个隔着人群的对视,那个轻轻的点头,那句“讲座见”的耳语,还有那句“睡眠是一种信任”的话。
陈教授似乎接受了这个回答,没有再追问。他换了个话题:“那位转介的抑郁伴失眠患者,药物调整方案我看过了。你减少了SSRI的初始剂量,增加了认知行为治疗的强度。这个思路是对的,但需要密切监测情绪波动。”
“我会的。”陆忱暗自松了口气,“已经安排了每周两次的电话跟进,并让家属参与观察记录。”
督导又进行了二十分钟,主要讨论了几个疑难案例的处理策略。结束时,陈教授送陆忱到门口,忽然说:
“陆忱,冷却期过去三个月了。”
陆忱的脚步顿住:“是的,导师。”
“时间过得很快,也很慢。”陈教授的声音很平静,“有时候,最难的阶段不是一开始的分离,而是中间的这些日子——生活继续,工作继续,但心里总有个地方,悬着,放不下。”
陆忱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记住我告诉你的,”教授拍了拍他的肩,“保护自己,才能保护患者。即使……她已经不是你的患者了。”
“我记住了。”陆忱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走廊里,秋天的阳光透过高窗洒进来,在地上投出明亮的光斑。陆忱慢慢地走着,脑子里回响着陈教授最后那句话。
“即使她已经不是你的患者了。”
导师知道了。或者至少,猜到了。
他没有责备,没有警告,只是提醒:保护自己。
但有些东西,一旦动了,就很难再完全收回。
就像石子投入湖面,涟漪一旦荡开,就会一直扩散,即使水面恢复了平静,水底的扰动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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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天下午,沈眠在公司主持一个产品评审会。
会议室的大屏幕上展示着新一代智能睡眠监测手环的设计方案。产品经理正在讲解:“我们在这一代加入了实时心率变异度分析,可以更精准地识别压力峰值,并及时推送微干预——比如一首定制频率的音乐,或者一段一分钟的呼吸引导。”
沈眠坐在长桌的一端,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笔。她的目光落在屏幕上,但注意力有一部分在别处。
飘向五天前的海底隧道,清晨的光线,讲座上研究员惊讶的表情,和后排那个沉默的身影。
“沈总?”产品经理停下讲解,“关于这个功能,您觉得……”
沈眠回过神,放下笔:“实时干预的触发阈值设置,有数据支持吗?如果太敏感,频繁推送反而会造成打扰;如果太迟钝,就失去了意义。”
“有的。”产品经理切换页面,展示出一系列用户测试数据,“我们邀请了五十名有轻度睡眠困扰的测试者,进行了四周的AB测试。最终优化的阈值在这里——”
沈眠仔细看着那些图表和数据。很专业,很扎实,是她一贯要求的工作标准。
但看着那些关于“睡眠质量”、“觉醒次数”、“主观感受评分”的曲线,她的思绪不自觉地飘向更私人的地方。
飘向曾经每周提交的睡眠日记,飘向那些画着小月亮的便签纸,飘向平板上跳动的脑电图波形,和那个在旁边记录、分析、偶尔会微微皱眉或点头的人。
“沈总?”产品经理又喊了一声。
沈眠抬起眼睛:“数据看起来合理。但样本量还是偏小,正式发布前需要扩大到至少两百人,覆盖不同年龄和职业群体。”
“明白。”
会议继续。沈眠重新投入工作,提出建议,做出决策,推进项目。她表现得专业、高效、无可挑剔。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讨论到“引导音频的频率优化”时,她的心跳微微加快了。
因为那些频率——7-13赫兹的α波诱导频段,是她最熟悉的。是他曾经花了无数个深夜为她调整、优化的频段。
会议在下午四点结束。团队成员陆续离开,沈眠独自留在会议室,整理刚才的笔记。
她的助理小乔敲门进来:“沈总,下周一与‘深度睡眠’实验室的合作会议,资料已经准备好了。另外,他们那边新发来一份关于环境声学干预的研究摘要,您要现在看吗?”
“放这里吧。”沈眠指了指桌面。
小乔放下一个文件夹,转身离开时,犹豫了一下:“沈总,您最近……睡眠还好吗?看您气色很好,就是有时候好像……有点走神。”
沈眠抬起头,微微一笑:“我很好。睡眠数据也很稳定。谢谢关心。”
“那就好。”小乔点点头,带上门离开了。
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沈眠打开那个文件夹,里面是“深度睡眠”实验室的最新研究成果摘要——一家专注于睡眠科技的研究机构,她公司在探索合作可能。
她翻看着那些专业术语和图表:声景设计、多感官整合、生物反馈闭环……
然后,她的目光定住了。
在某一页的参考文献列表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Lu, C. et al. (2022). Personalization of Acoustic Environments for Chronic Insomnia: A Pilot Study.
是陆忱。
他发表过的研究。关于失眠患者的个性化声学环境设计。
沈眠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然后她拿出手机,打开学术数据库,输入那个标题。
论文跳出来。她点开,快速浏览摘要、方法、结果、讨论。很专业的研究,数据扎实,结论审慎。作者署名里,陆忱是通讯作者。
她看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注意到,论文的“致谢”部分有一段话:
“本研究感谢所有参与者的信任与坚持。特别感谢那些愿意让我们走进他们长夜的灵魂,你们的勇气照亮了探索的道路。”
沈眠的喉咙微微发紧。
她关掉页面,将手机放在桌上。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出傍晚的橙红色,云层被染上温暖的光泽。她坐在那里,看着天色慢慢变化。
然后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回复邮件,处理工作。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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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陆忱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离开工作室。
秋天的夜晚来得早了,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街灯亮起,车流如织。他走向停车场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学术通知邮件:他一年前投稿的一篇论文,被一个不错的期刊接受了,需要完成最后的修改和授权手续。
他点开邮件,快速浏览。论文是关于慢性失眠患者对特定声学环境的个性化反应模式,基于他对二十名患者的长期跟踪数据。
二十名患者。其中一个,是沈眠。
虽然论文中的数据是完全匿名化的,但他在分析某些特殊反应模式时,脑海里浮现的总是她的数据曲线——那些最初顽固的平直线,后来逐渐出现的波动,最后发展出的、虽然脆弱但确实存在的睡眠周期。
他保存邮件,继续走向车子。
坐进车里,他没有立刻发动引擎。而是打开手机相册——不是看水族馆的照片,那已经删了。而是翻到了更早的一张照片。
是一张截图。沈眠某次提交的睡眠日记的最后一页,她在空白处画了一个简笔的月亮,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今日进步:中途醒来后,没有看时间,继续躺着,竟然又睡着了。像学会在海上漂浮,不再拼命挣扎。”
那是治疗第八周的时候。她第一次展现出自我调节的初步能力。
陆忱看着那张截图,手指轻轻抚过屏幕。
然后他关掉手机,发动车子。
车子驶出车库,汇入夜晚的车流。电台正在播放一首老歌,女声温柔地唱着: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有些话,只能说给回忆听
有些夜晚,注定要独自点亮灯
有些黎明,终会来,即使没有等……”
陆忱关掉了电台。
窗外,城市夜景流转。经过江边时,他看见对岸水族馆的蓝色霓虹灯标志,在夜色中静静发光。
他没有减速,继续向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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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沈眠在家。
她完成了今天最后一项工作:审核一份产品发布会演讲稿。保存文档,关掉电脑,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
走到客厅时,她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九点二十。
还早。但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睡前的准备工作:晚餐清淡,没有碰咖啡因,手机调成了夜间模式。
她走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那排文件夹。然后她伸出手,不是拿“个人健康记录-归档”那个,而是拿了旁边一个标记着“行业研究”的文件夹。
打开,里面是各种睡眠科技的前沿资料。她翻到最新的一页,是今天下午看到的“深度睡眠”实验室的研究摘要。
她的目光停留在参考文献那个名字上:Lu, C.
看了几秒,然后她合上文件夹,放回书架。
走到厨房,她烧水准备泡茶。打开茶叶罐时,发现上次补货的新茶已经到了——还是同样的配方,但换了一个品牌,包装更精致,成分标注更详细。
她舀出一勺茶叶,放入温过的杯中。热水冲下,橙花香气蒸腾而起,和以往一样,但似乎……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有人专门为我调配”的特别感。
沈眠捧着茶杯,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城市夜景璀璨,江面上有游船缓缓驶过,拉出长长的光带。
她想起陆忱曾经说过:“睡眠是一个系统。环境、身体、心理,每个环节都互相影响。治疗不是修某一个零件,而是调整整个系统的平衡。”
现在,她的系统平衡了。
环境:她保持了卧室的最佳参数,偶尔根据状态微调。
身体:她规律运动,饮食健康,睡眠数据稳定。
心理:她学会了接纳,学会了信任,学会了与过去的创伤和平共处。
一切都很好。
只是这个系统里,少了一个曾经帮助她调整平衡的人。
沈眠小口喝着茶,直到杯子见底。
然后她洗漱,换上家居服,完成睡前的最后仪式。躺到床上时,智能床的屏幕亮起:心率64,呼吸频率13,初始放松水平良好。
她没有立刻闭上眼睛,而是拿起床头柜上的月相仪。
今天农历十一,盈凸月。月亮已经接近圆满,但还差一点。
她轻轻转动旋钮,看着月相变化。然后她放下月相仪,打开手机里的音频播放器。
播放列表里,第一个文件还是“深海波浪声(陆医生优化版)”。
她的手指悬在上面。
然后她向下滑动,选择了一个新的文件:“森林夜声(通用版)”——这是她最近尝试的新环境音,混合了微风、虫鸣和极遥远的猫头鹰叫声。
声音响起。很自然,很舒缓,但没有那种……熟悉的、精确计算过的安全感。
她闭上眼睛。
智能床的传感器记录着她的生理变化:心率缓慢下降,呼吸加深,脑电图开始出现θ波……
她在入睡。
用他教给她的方法,在他不再存在的黑夜里,独自入睡。
凌晨时分,她短暂醒来一次。看了眼夜灯下月相仪模糊的轮廓,然后翻身,继续睡。
这一次,她睡到了清晨六点四十。智能床的报告显示:睡眠时间6小时15分钟,睡眠效率88%,深度睡眠占比14%。
数据依然很好。
她看着报告,然后拿起手机,点开天气预报。
今天多云,气温18-24°C,微风。
很普通的一天。
她起床,洗漱,换衣服,准备早餐,出门上班。
生活继续。
冷却期继续。
涟漪在扩散,但水面渐渐恢复平静。
只是在水底,那些扰动,那些记忆,那些无法言说的情感,依然存在。
像深海的洋流,看不见,但永远在流动。
推动着时间,向前。
也推动着两个不再见面的人,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运行。
带着那些共同的记忆。
和那句,永远不必说出口的——
“你教我的,我都记得。”
“你给我的,我都珍惜。”
“即使,我们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