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三个月后的会场
治疗关系正式终止后的第九十七天，陆忱站在市会议中心三楼的报告厅后排，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胸牌挂绳。
这是一个关于睡眠医学前沿进展的行业研讨会。他作为主讲人之一，半小时前刚做完关于“慢性失眠治疗中的伦理边界管理”的报告。台下坐满了同行、学者、在读研究生，提问环节热烈，有几个问题相当尖锐，但他都给出了严谨的回应。
报告结束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留在后排，听下一位讲者的内容。这是一种礼貌，也是学习。但坦白说，他的注意力很难集中。
三个月了。
九十七天，没有见过沈眠。没有她的消息，没有她的数据，没有她那句“陆医生，昨晚我睡了X小时”。
按照伦理守则，他不能主动联系她。而她也遵守得完美——一次都没有联系过他。
好像那十七周的治疗，那三十四次的见面，那些深夜的音频调整和凌晨的担忧，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梦醒了，生活回到正轨。他接新的案例，做研究，写论文，参加研讨会。一切都很好。
只是偶尔，在深夜结束工作时，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眼手机，仿佛在等什么消息。或者在调整其他患者的音频时，会无意识地避开7-13赫兹那个频段——那是他当初为沈眠精心优化过的“安全区”。
又或者，像现在，在人群里，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寻找某个身影。尽管他知道，她出现在这种专业会议的概率，几乎为零。
台上，讲者正在展示关于光照疗法对季节性情感障碍伴失眠患者疗效的新数据。陆忱的目光扫过台下听众。前排是几位业内前辈，中间是熟悉的同行，后排是年轻的学生们，认真记着笔记。
然后，他的目光顿住了。
在右侧靠走廊的位置，第三排。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套裙的女人，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的发髻，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她微微倾身，专注地看着台上的幻灯片，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偶尔记录。
是沈眠。
陆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
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幻觉——这三个月里，他曾在街上、咖啡馆、甚至健身房，无数次将某个相似的身影错认成她。但每一次，走近了，看清了，都不是。
可这一次，距离不远，光线充足，视角清晰。
是她。
她看起来……很好。气色比治疗结束时更好，脸颊有了自然的血色，眼下的阴影完全消失了。她坐姿挺直但不紧绷，是一种从容的、有力的姿态。她偶尔会微微点头，像是赞同讲者的某个观点，那动作里透着一种专业的自信。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陆忱的大脑迅速运转。会议注册是公开的，但参会者主要是医疗从业者、研究者和相关行业人士。沈眠是科技公司管理者，她的领域是……
他想起来了。会议的赞助商名单里，有一家做智能健康硬件的初创公司，产品包括睡眠监测设备。沈眠的公司可能与那家公司有合作，或者，她个人对这个领域感兴趣。
合理的解释。但依然让他感到一种轻微的眩晕。
台上的讲者结束了报告，进入提问环节。陆忱看见沈眠举起了手。
她的手臂伸直，姿态大方。讲者示意后，她站起身，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
“您好，感谢精彩的报告。”她的声音透过音响传出来，平稳，清晰，带着一种陆忱熟悉的、但更加松弛的质地，“关于您提到的光照疗法依从性问题，我来自科技行业的角度，想探讨一下硬件设计如何可能提升用户体验和长期使用意愿。例如，将光照强度与用户生理数据的实时反馈结合，而不仅仅是预设程序……”
她问了两个问题，每个都切中要害，既有行业洞察，又体现了对用户心理的深刻理解。讲者认真地回答了，结束时甚至说：“非常好的角度，我们后续研究确实需要考虑这些跨界因素。”
沈眠微笑点头，坐下，继续记录。
陆忱站在那里，隔着十几排座椅的距离，静静地看着她。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见到她。不是照片，不是记忆，是真实的、鲜活的、在专业场合里散发着光芒的她。
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蜷缩在沙发上、抱着旧抱枕、轻声说“我不敢睡”的女人。
她是沈眠。一个可以在行业研讨会里提出犀利问题的科技公司管理者，一个气色健康、姿态自信、显然睡眠充足的女人。
一个……不再需要他的女人。
他应该感到高兴的。这是治疗的成功，是他曾经日夜期待的结果。
但为什么，胸腔里那片空荡的地方，此刻却被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酸涩的情绪填满了？
提问环节结束，茶歇时间开始。人群开始流动，交谈声嗡嗡响起。陆忱看见沈眠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与旁边一位看起来像是同行的人交谈了几句，然后独自走向门口的方向——大概是去洗手间，或者接电话。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理智告诉他：不应该上前。治疗关系终止不到三个月，伦理冷却期还有漫长的二十一个月。在这种公开场合打招呼，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误解。
情感却说：这是三个月来唯一的机会。只是打个招呼，像普通同行那样。问一句“最近怎么样”，听她说一句“很好，谢谢”。
两种声音在他脑海里拉扯。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不主动上前，但也不刻意回避。如果她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他，就自然地点头致意。如果她没有看见，就算了。
他走到茶歇区的边缘，拿了一杯水，背对着她可能回来的方向，假装在看墙上的会议日程。
心跳有些快。他小口喝着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冷却脸颊那点莫名的热度。
大约五分钟后，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和几个人的交谈声。其中有一个女声，很熟悉，正在说：“……所以关键在于数据闭环的设计，单纯采集没有意义……”
他握着纸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脚步声靠近。交谈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沈总这个观点我完全同意。”一个男声说，“我们下次产品迭代会重点考虑。对了，您刚才提到的那个案例数据，方便会后再详细聊聊吗？”
“可以，我下午还有时间。”沈眠的声音。
然后，短暂的沉默。
陆忱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他背上。很轻，但存在。
他缓缓转过身。
沈眠就站在他身后三米远的地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看着他。她身边站着两个男人，看起来像是科技公司的同行，还在继续着刚才的讨论，但她的目光已经不在他们身上。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会议厅的嘈杂声、空调的嗡鸣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时间似乎凝固了那么一两秒。
沈眠的表情起初是微微的惊讶，然后是某种迅速被克制的波动，最后定格为一个礼貌的、标准的微笑。那种在商务场合训练有素的微笑。
她对他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很清晰。
陆忱也点了点头，回以一个同样克制的、专业的微笑。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点头，一个微笑。
但足够了。
足够确认：我们都看见了彼此。我们都记得彼此。我们都……还好。
然后沈眠转回头，重新加入身边那两人的谈话，语气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停顿从未发生。
陆忱也转过身，将空纸杯扔进垃圾桶，走向报告厅的另一侧。
他们没有再看向彼此。
茶歇结束，下半场会议开始。陆忱坐回了后排，沈眠回到了原来的座位。
他们之间，隔着十几排座椅，几十个人，和一个必须遵守的“两年冷却期”。
但陆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
他看见了她的光芒。不是在脆弱时刻依赖他的微光，而是在自己领域里自信发光的、完整的亮度。
她也看见了他。不是在她公寓里调试设备的治疗师，而是在专业场合里做报告、被同行认可的陆医生。
他们不再是治疗师和患者。
他们是陆忱和沈眠。两个在各自轨道上运行的人，在这个交汇点上，短暂地看见了彼此真实的样子。
这就够了。
对于还需要等待二十一个月的两个人来说，这一次沉默的、克制的对视，已经是一个珍贵的礼物。
它确认了：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不是幻觉。
那些深夜的关怀，那些细微的观察，那些不能言说的心动，都是真实的。
即使现在，我们必须装作只是点头之交的同行。
即使未来，我们可能再也不会这样靠近。
但那一刻的对视，已经将某些无法磨灭的东西，刻进了彼此的生命里。
会议在下午五点结束。陆忱随着人流走出报告厅，在电梯口等电梯时，他看见沈眠在另一部电梯前，正与会议组织者握手告别。
她的侧脸在走廊的灯光下，显得柔和而坚定。
电梯门开，她走进去，转身，目光无意间扫过这边。
他们的目光再次短暂交汇。
然后电梯门关闭，下行。
陆忱的电梯也到了。他走进去，按下楼层。
电梯下行时，他想起沈眠最后一次治疗时说的话：“我会想你的。”
此刻，站在空荡的电梯里，他对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无声地回应：
“我也是。”
“一直。”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他走出去，汇入傍晚街道的人流。
夕阳将城市染成温暖的金色。初秋的风已经有了凉意，吹在脸上，很舒服。
陆忱走向停车场，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生活还是会继续。他还有案例要处理，有论文要写，有下一个研讨会要准备。
沈眠也有她的公司要管理，她的产品要迭代，她的生活要经营。
他们可能很久都不会再见面。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交集。
但至少今天，在这个普通的秋日下午，在满是同行和陌生人的会场里，他们确认了彼此的存在，和彼此的光芒。
这就够了。
对于两个被规则和理性约束的成年人来说，这一点点隐秘的、无言的确认，已经是能够允许的，最深的温柔。
像秋日傍晚的风，不炽热，不冰冷，只是恰到好处地，拂过脸庞。
然后继续向前走。
带着那份温柔，和那句从未说出口的——
“看见你很好，真好。”
“希望你一直这样好。”
“即使，那好，与我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