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终止之后的第一周
治疗关系终止后的第七天,晚上十一点二十七分,陆忱坐在工作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论文草稿发呆。
文档里是关于慢性失眠患者自我效能感建立的综述,他写了三个小时,只完成了引言部分。光标在段落末尾闪烁,像在嘲笑他的效率。
他的目光不时飘向屏幕右下角的日历——今天是周三。如果按照原计划,现在应该是渐退期第四次治疗的时间。他应该在2701,连接设备,查看数据,听沈眠汇报过去两周的睡眠情况。
但现实是,他在这里。工作室里只有电脑风扇的低鸣,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和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
手机屏幕暗着。过去七天,它没有响起过沈眠的号码。按照终止协议,她只有在“睡眠效率连续五天低于70%且自助干预无效”时才能联系他。而从她最后提交的数据看,她的睡眠效率稳定在85%以上。
她很好。不需要他。
陆忱关掉论文文档,打开加密文件夹。鼠标在“沈眠_已终止”的文件夹上悬停了几秒,最终点了进去。
里面是归档的所有资料:三十四次治疗记录,十七份手写睡眠日记扫描件,音频文件库,非标准干预同意书,水族馆活动报告,终止协议……还有一张照片,是他偷偷存下的、沈眠某次提交的睡眠日记扉页——上面有她手绘的一个小小的月亮,旁边写着:“今日月相:渐盈凸月。睡眠状态:尚可。”
他盯着那个手绘的月亮看了很久。然后关闭文件夹,像是关上了某个不该打开的抽屉。
站起身时,他瞥见书架顶层那个深蓝色丝绒盒子。月相仪还在里面。自从终止治疗后,他没有再打开过。
陆忱走过去,取下盒子,打开。黄铜月相仪静静躺着,在工作室冷白的光线下泛着哑光。他轻轻转动旋钮,齿轮发出细微的咔哒声,月相从今天的农历廿三——下弦月,慢慢转到满月,又转回来。
周而复始,永不停歇。
像某种他无法言说的思念。
他将月相仪放回盒子,但这次没有放回书架顶层,而是放进了办公桌的抽屉——那个他每天都会打开的抽屉。
然后他关掉工作室的灯,锁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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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2701。
沈眠坐在客厅的飘窗上,膝盖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她正在修改的产品设计方案,但她已经盯着同一页看了二十分钟。
她的智能手表震动了一下,显示:“建议休息时间:23:30”。这是她自己设置的提醒,模仿治疗时期陆忱给她的作息建议。
她关掉电脑,走到厨房,烧水,取出茶叶罐——还是陆忱最早给她的那罐,已经见底了。她舀出最后一点茶叶,放入温过的杯子里,热水冲下,橙花香气蒸腾而起。
茶泡好后,她没有立刻喝。而是端着杯子,走到客厅,打开电视,随便选了一个深夜纪录片频道。主持人正在讲解深海生物,画面里是发光的水母,在黑暗中缓慢收缩舒展。
她想起水族馆的那个下午。幽蓝的光,冰凉的玻璃,陆忱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说“也许失眠的人都是会在黑暗里发光的水母”。
那是她听过最温柔的话。从一个应该保持绝对理性的人口中说出。
电视屏幕的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小口喝着茶,直到杯子见底。
十一点四十五分,她起身洗漱,完成睡前仪式:护肤,换上家居服,检查门窗,调节卧室温度——24°C,湿度48%,夜灯色温2600K。所有参数,都是他教给她的标准值。
躺到床上时,她看了眼床头柜。月相仪显示今天是下弦月。她轻轻转动旋钮,将它调到正确的月相,然后打开手机里的音频播放器。
播放列表里有十几个文件,都是陆忱给她的环境音频。她的手指在“深海波浪声”上悬停——这是她最常听的,也是他调整最多的版本。
但今晚,她没有点开。
而是选择了“纯自然雨声”——一个他没有特别调整过的、相对标准的版本。
声音响起。密集的雨点敲打窗台的模拟声,没有波浪的韵律,没有他精心嵌入的特定频率。
她闭上眼睛。
智能床的传感器开始工作,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微光:心率71,呼吸频率14,脑电图显示β波占比82%。
数据正常,但放松水平比治疗期间略差。
她没有刻意引导自己。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雨声,让思绪随意飘荡。
意识逐渐模糊时,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治疗时,自己在半梦半醒间说的那句话:“我会想你的。”
他听到了吗?他记得吗?还是那只是她以为自己说了,其实只是在心里想过?
她不知道。
也不该知道。
睡眠慢慢降临。不深沉,不完美,但足够让她从清醒过渡到无意识。
凌晨两点十七分,她短暂醒来。这是她最近常有的模式:入睡顺利,但会在凌晨自然觉醒一次,然后重新入睡。
她睁开眼,看了眼夜灯下月相仪模糊的轮廓。然后翻身,将脸埋进枕头。
枕头上有她惯用的洗发水气味,柑橘调,清新但单薄。她忽然想起,陆忱身上总是有一种很淡的、类似消毒水和纸张混合的气味——治疗师的气味。干净,专业,有距离感。
她想念那个气味。
这个念头让她清醒了些。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从抽屉里拿出《睡眠自我管理手册》,翻到“应对夜间觉醒”那一节。
上面有她手写的笔记:“若觉醒后难以重新入睡,可进行5分钟正念呼吸练习,专注于气息流动,不评判,不抗拒。”
她放下手册,关掉灯,重新躺下。尝试正念呼吸。
一、二、三、四……
数到第十七次呼吸时,意识再次模糊。
这一次,她睡到了清晨六点半。智能床的总结报告显示:总睡眠时间5小时48分钟,睡眠效率84%,觉醒次数2,深度睡眠占比12%。
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不错的睡眠。
对她而言,这是七年来最好的连续数据。
她应该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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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终止后的第十天,陆忱接了一个新的转介案例。患者是一位五十岁的大学教授,因长期工作压力导致睡眠障碍,症状典型,治疗预期良好。
初诊咨询安排在周五上午。陆忱提前准备好了所有标准材料:知情同意书,评估量表,治疗计划模板。
九点整,患者准时到达。是一位衣着整洁、谈吐清晰的男性,与陆忱握手时力道适中,眼神直接。典型的学者型患者,理性,合作,易于建立治疗联盟。
咨询进行得很顺利。陆忱收集病史,解释治疗方案,设定初步目标。患者认真记录,提出有深度的问题,表示会积极配合。
一切都是标准的,可预测的,安全的。
没有复杂的情感纠葛,没有模糊的边界困扰,没有需要熬夜调整的专属音频,没有需要小心触碰的童年创伤。
完美的患者,完美的案例。
咨询结束时,患者感谢陆忱:“我听陈教授推荐您,说您是他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今天一见,确实专业。”
陆忱微笑:“陈教授过奖了。我们下周同一时间见?”
“好的。”
患者离开后,陆忱坐在咨询室里,没有立刻整理记录。他看着对面空着的椅子,那上面还留着患者坐过的轻微褶皱。
然后他的目光移向墙角——那里放着他带来的诊疗箱。同一个箱子,曾经每周三次被带去2701,放在沈眠公寓的茶几上,卧室的地毯上。
现在,它在这里。装着标准化的设备,用于标准化的患者,进行标准化的治疗。
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他应该感到轻松的。
但他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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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晚上,沈眠参加了一个行业交流会。活动在一家酒店顶层的宴会厅举行,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她穿着黑色的小礼服,化着精致的妆,与同行交谈,交换名片,讨论市场趋势。
她的表现无可挑剔。笑容得体,观点清晰,连偶尔的幽默都恰到好处。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某个演讲者提到“睡眠经济”时,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当有人问她“沈总平时如何应对工作压力”时,她差点脱口而出“我的治疗师教我……”
但她没有。她说了标准的回答:“运动,冥想,合理规划时间。”
活动进行到一半时,她去洗手间补妆。镜子里的人熟悉又陌生:眼妆完美,唇色正好,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这是充足睡眠带来的改变。
她盯着镜子看了几秒,然后从手包里拿出手机,下意识点开了加密相册。
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某次治疗时,她趁陆忱低头调试设备时偷偷拍的。只拍到了他的侧脸,专注的眉眼,微抿的嘴唇,和握着平板的手指。
很模糊,甚至有些失焦。但那是她唯一拥有的,关于他的影像。
她看了三秒,然后锁屏,将手机放回手包。
补好妆,她走出洗手间,重新融入人群。
活动结束后,她叫了代驾回家。车子驶过深夜的街道,窗外流光溢彩。等红灯时,她看见路边一家还亮着灯的咖啡馆——落地窗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侧脸在灯光下有些模糊。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车子启动,驶近,她看清了:不是他。只是一个陌生的、也在深夜工作的人。
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到家时,凌晨十二点四十。她卸妆,洗漱,换上家居服,躺到床上。
今晚没有喝茶,没有听音频,没有看月相仪。
她只是躺着,盯着天花板,直到困意自然袭来。
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他今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会不会……偶尔也想起她?
然后意识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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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终止后的第十四天,周日,下午三点。
陆忱在超市采购下周的食材。推着购物车走过货架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茶叶区。
那里有各种品牌的助眠茶,包装精美,宣传语诱人。他拿起一盒,看了眼成分表:缬草根,洋甘菊,橙花……和他当初给沈眠的配方几乎一样。
他放下盒子,继续往前走。
走到家居用品区时,他看见货架上摆着几个廉价的月相仪——塑料材质,做工粗糙,灯光是刺眼的蓝色,和沈眠送他的那个黄铜的、精密的、背面刻着字的完全无法相比。
他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然后他拿起其中一个塑料月相仪,放进购物车。
结账时,收银员扫过那个月相仪,随口说:“这个最近挺流行的,好多女孩子买。”
陆忱没有回应。只是付了钱,拎着袋子离开。
回到家,他将月相仪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和那些专业书籍摆在一起。塑料的廉价感在深色木架上显得格格不入。
但他没有拿走。
晚上,他坐在书房里看书时,偶尔会抬头看它一眼。蓝色的LED灯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突兀,但他没有关掉。
就这样,让它亮着。
像某种无声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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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终止后的第二十一天,周三,晚上八点。
沈眠独自在家,完成了一个线上瑜伽课程。这是她新加入的睡前仪式,替代了原本的治疗时间。
课程结束后,她坐在地毯上,进行最后的放松冥想。教练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温和但陌生:“现在,感受你的呼吸……允许自己完全放松……”
她闭上眼睛,尝试跟随。
但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个声音。更低沉,更平稳,每个字的停顿都经过精心计算,每个语调的起伏都恰到好处。
那个声音说:“现在,将注意力集中在你的右脚……”
那个声音说:“感受你右肩比左肩先放松……”
那个声音说:“也许失眠的人都是会在黑暗里发光的水母……”
她睁开眼睛。
瑜伽教练还在引导:“……将感恩带入心中……”
沈眠关掉了视频。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她坐在地毯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深蓝的夜空。
今天农历廿九,是新月。夜空里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星星。
她想起陆忱说过:“月亮从不失眠,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圆缺。”
那没有月亮的夜晚呢?新月夜,月亮在哪里?
它还在。只是在地球的这一面,看不见。
就像有些人,不在生活里了,但还在记忆里。
永远在。
她站起身,走到卧室,躺下。
今晚,她睡了六小时十二分钟。中途没有醒来。
智能床的早晨报告显示:睡眠效率89%,深度睡眠占比15%,所有数据都是七年来最好的。
她看着报告,然后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已经二十一天没有拨过的号码。
手指悬在呼叫键上方。
停顿。
然后锁屏,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
她不需要打给他。
她很好。
真的。
只是有时候,在深夜里,在醒来时,在看见月亮或看不见月亮时——
她会希望,他也能看见这份报告。
希望他知道,他教会她的所有东西,她都用得很好。
希望他知道,他改变了一个人的长夜。
希望他知道,即使不再见面,他依然是她夜晚里,那枚沉默的、永恒的月亮。
即使在地球的这一面,看不见。
但存在。
永远存在。
沈眠放下手机,起床,开始新的一天。
而城市的另一头,陆忱在工作室里,查看新患者的进展报告。
数据良好,治疗顺利。
一切都在正轨上。
只是偶尔,在深夜里,他会抬头看看书架上那个廉价的、发着蓝光的塑料月相仪。
然后继续工作。
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
带着那段共同走过的、无法磨灭的记忆。
和那句从未说出口的——
“其实,我也会想你。”
“在每个没有月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