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渐退期的第一个夜晚
渐退期第一周，治疗频率从每周两次减为一次。时间定在周三晚上八点——过去八周里，他们从未在这个时间见过面。
周一晚上八点，陆忱坐在工作室里，处理一个长途电话咨询。他的声音平稳专业，引导电话那端的加拿大患者进行远程放松练习。但每隔大约十五分钟，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瞟向墙上的时钟。
八点十七分。这个时间，如果是上周，他应该刚抵达2701，沈眠会开门，客厅里通常有她提前煮好的茶香。
他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现在，感受你的右脚踝，想象那里有一小团温暖的阳光……”
八点四十二分。上周的这个时刻，治疗通常进行到中期，沈眠的脑电图会开始出现θ波簇，他会调整音频的音量，让背景声再柔和半分贝。
“允许那份温暖慢慢向上流动，经过小腿，膝盖……”
九点零八分。上周，治疗接近尾声，他会开始收尾引导词，而沈眠有时会在这时轻轻翻身，将脸埋进枕头，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很好，现在慢慢带回意识……”
电话咨询在九点半结束。患者表达了感谢，陆忱例行嘱咐了几句，挂断。
工作室重新安静下来。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夜生活刚刚开始。陆忱坐在椅子里，没有立刻起身。他打开电脑，点开加密文件夹里沈眠的最新数据报告——是今天下午系统自动生成的，汇总了她过去七天的睡眠情况。
平均睡眠时长：5小时22分钟。
睡眠效率：86.7%。
主观睡眠质量评分：稳定在6-7分之间。
数据依然达标。甚至比上周略有提升。
陆忱盯着那些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规律的三下停顿，再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然后他打开邮箱，开始写一封例行随访邮件。这是渐退期方案的一部分：在非治疗日，通过标准化邮件沟通，维持一定的支持感，同时培养患者的自助能力。
邮件模板是他精心设计的，语气温和但保持距离：
“沈眠，你好。附件是你过去一周的睡眠数据汇总。总体趋势稳定，睡眠效率维持在达标水平。请注意周三晚间的觉醒时长有轻微增加（那晚她记录了‘睡前思考工作问题较多’），建议继续练习‘睡前的思维清空’技术。有任何疑问或需要调整，可在下次治疗时提出。祝好。陆忱。”
他检查了一遍措辞，删掉了“祝好”后面的那个句号，换成了更中性的空格。然后点击发送。
邮件显示“已送达”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虚——像是把一件重要的东西，装进了一个过于标准的包装里寄出。
他关掉电脑，起身离开工作室。电梯下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沈眠的回复，很快：
“数据已收到。周三觉醒问题会注意。另外，尝试了新的睡前茶配方（去掉缬草根，加了一点洋甘菊），入睡速度似乎有改善。下次带给您尝尝。晚安。”
陆忱盯着那条消息。她用了“带给您尝尝”，而不是“向您汇报效果”。这微小的措辞差异，在渐退期的规则下，显得格外醒目。
按照计划，他应该回复：“茶配方调整可以记录在自我管理手册上，下次治疗时讨论。” 但他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最终打下的却是：
“好。注意洋甘菊可能有轻微利尿作用，建议睡前两小时饮用。”
发送。
他加了一个专业提醒，但默许了“带给您尝尝”这个越界的邀请。
电梯到达地下车库。陆忱坐进车里，没有立刻发动。他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空荡的混凝土柱子，脑子里回放着沈眠邮件里那句话：“下次带给您尝尝。”
下次。周三。还有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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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晚上七点五十分，陆忱站在2701门前，手里除了诊疗箱，还多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里面是渐退期的详细流程说明，以及需要沈眠签署的《渐退期知情同意书》。
门开了。沈眠穿着浅米色的家居服——新的颜色，比以往的浅灰或浅蓝更温暖。她的头发半干，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落在颈侧。空气里有淡淡的、清新的茶香，混合着某种他不熟悉的、类似雪松的木质调香气。
“晚上好。”她侧身让他进来，目光落在他手里的文件袋上，眼神暗了暗，但很快恢复平静，“我煮了新的茶，要试试吗？”
“好。”陆忱放下东西，跟着她走进客厅。
厨房岛台上摆着两个白色的陶瓷杯，茶汤是清澈的琥珀色。沈眠递给他一杯：“洋甘菊为主，加了一点橙皮和极少的雪松精油——熏香用的，不是内服。我想试试嗅觉对放松的影响。”
陆忱接过，尝了一口。温度刚好，口感比之前的配方更清透，尾调有橙皮的微苦和雪松的清冽。“口感很平衡。嗅觉关联确实值得尝试——嗅觉神经与情绪中枢有直接连接。”
“我跟您学的。”沈眠捧着自己的杯子，靠在岛台边，“观察，记录，调整。”
她说话时看着他，眼神里有种陆忱熟悉的专注，但又多了些什么——一种更坦然、更坚定的东西。像是已经接受了某种设定，反而放松了。
治疗室，卧室。沈眠熟练地连接设备，动作比上次更流畅。陆忱只需要在一旁偶尔指导：“胸贴可以再往上半厘米……指脉氧监测仪戴在非优势手更好……”
全部设置完毕时，正好八点整。
“开始前，”陆忱拿出文件袋里的同意书，“我们需要签署这个。这是渐退期的标准程序，确保你完全理解接下来的步骤和你的权利。”
沈眠接过，快速浏览。同意书详细列明了渐退期的时间表、频率调整、沟通方式变化，以及最重要的——“治疗关系终止后的伦理冷却期规定”。
她的目光在那段文字上停留了很久：
“为确保患者福祉及避免潜在伤害，治疗关系完全终止后，建议至少24个月内不建立任何形式的社交或私人关系。此为行业伦理准则，旨在保护双方免受权力不对等关系的后续影响。”
二十四个月。两年。
沈眠的指尖在纸张边缘轻轻摩挲，指节微微发白。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陆忱：“如果我签了，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们正式进入了倒计时？”
问题很直接。陆忱迎上她的目光，点了点头：“是的。签署后，渐退期正式开始。我们会按照计划逐步减少见面频率，直至完全终止。”
“然后就是两年。”沈眠轻声说，“七百三十天。”
她拿起笔，在签名处停顿了片刻。笔尖悬在纸张上方，像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然后她落下笔，签下名字。字迹清晰稳定，没有颤抖。
“好了。”她把同意书递回来，“那么，开始今晚的治疗吧。按照……倒计时的流程。”
陆忱收起文件，打开监测系统。数据初始化：心率66，呼吸频率14，脑电图显示β波占比78%——比以往的平均水平更低，显示她初始状态就更放松。
“今晚我们练习‘自我引导’。”陆忱说，声音保持专业，“我会开始引导，但在中途我会逐渐减少提示，由你接替完成。这是渐退期的核心训练。”
“我明白。”沈眠闭上眼睛，“我会努力。”
治疗开始。陆忱用平稳的语调引导放松，从脚部开始，向上移动。五分钟后，他降低了音量：“现在，将注意力带到你的小腿……你可以用自己的话，在心里继续这个过程……”
监测屏幕上，沈眠的脑电图出现了轻微波动——那是意识在切换模式时的正常反应。但很快，波动平息，她的呼吸依然平稳。
陆忱继续减少引导词。十分钟后，他几乎完全沉默，只偶尔给出最简短的提示：“膝盖……大腿……髋部……”
沈眠的呼吸节奏始终保持稳定。她的手指放松地平放在身侧，胸口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第十五分钟，陆忱停止了所有口头引导。房间里只剩下深海音频的波浪声，以及监测设备极低的嗡鸣。
沈眠的生理数据没有出现警觉性波动。相反，她的心率缓慢下降到62，呼吸频率降到12，脑电图开始出现清晰的θ波簇——她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放松进程。
陆忱静静地看着屏幕。数据流畅地变化，像一首无声的乐章，由沈眠自己的身体和意识谱写。
他感到胸腔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骄傲，欣慰，还有一丝……失落。
她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第二十七分钟，沈眠的脑电图出现了第一个明确的睡眠纺锤波——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二期的标志。持续时间约三分钟，然后她轻微动了一下，纺锤波消失，但她没有醒来，只是进入了另一种较浅的放松状态。
第三十五分钟，陆忱轻声开口，用极低的音量：“现在，慢慢带回意识……感受床面的支撑……感受房间的温度……”
沈眠的呼吸节奏改变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朦胧，但很快聚焦。
“我做到了吗？”她问，声音带着睡意。
“做得很好。”陆忱调亮了一点灯光，“自我引导持续了二十分钟，期间你维持了稳定的放松状态，甚至出现了睡眠过渡迹象。这证明你已经具备了自主诱导放松的能力。”
沈眠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她的嘴角有很淡的、满足的笑意。“就像……学骑车时，您第一次松手，但我没有摔倒。”
这个比喻让陆忱的心脏轻轻一颤。
“是的。”他说，开始拆卸设备，“就像那样。下次治疗，我会松手更久。直到你可以完全自己‘骑’完整个过程。”
沈眠点点头，看着他熟练地收起传感器，卷起导线。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像在记忆什么。
设备全部收拾完毕。陆忱提起诊疗箱，准备离开时，沈眠叫住他：
“陆医生。”
他转身。
她站在床边，手里握着那个月相仪。夜灯的光照在她脸上，让她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
“在倒计时真正开始之前，”她轻声说，“我可以问最后一个……可能越界的问题吗？”
陆忱握紧了诊疗箱的提手。“你可以问。我有权不回答。”
沈眠深吸一口气：“在您心里，我永远只是‘患者沈眠’吗？还是说，曾经有过那么一瞬间……哪怕只有一秒……您想过，‘如果她不是我的患者’？”
问题像一把薄而锋利的刀，划开了所有专业的伪装。
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的低鸣。
陆忱站在那里，看着沈眠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有期待，有害怕，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也有准备好接受任何答案的坦然。
他知道，此刻他可以说一句“你永远是我的患者”来维持边界。或者用“这不合适讨论”来回避。
但他想起过去十几周里的每一个瞬间：她第一次睡着十五分钟时睫毛的颤动，她在水族馆幽蓝光里的微笑，她转动月相仪时专注的侧脸，她说“我会永远记得”时泛红的眼眶。
还有他自己那些不专业的时刻：熬夜调整音频到凌晨两点，记住她喜欢橙花香气，在水母展区说“失眠的人都是会在黑暗里发光的水母”，收到月相仪时胸腔里那阵真实的温暖。
所有这些，都不是“只是患者”会引发的。
陆忱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又浓重了一层。
最终，他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像耳语：
“如果我说‘是’，那是对我们共同走过的所有时间的侮辱。”
他没有说“不是”。也没有说“是”。
他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充满留白空间的回答。
但沈眠听懂了。她的眼睛瞬间湿润，但她迅速眨掉那层水光，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在微笑，“谢谢您……给我这个答案。这就够了。”
陆忱也点了点头。没有再说更多。
他转身，推门离开。
走廊的声控灯亮起，冷白的光。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金属门上映出的自己：表情平静，但眼神深处有某种东西破碎了，又重组了。
他给出了那个不该给的答案。
但他不后悔。
因为有些真相，即使不能说出口，也不该被完全掩盖。
车子驶入夜色时，陆忱打开车窗，让夜风吹进来。
手机震动。他以为是沈眠，但解锁后发现是陈教授的邮件：“渐退期第一周报告已收到。数据良好。注意边界维持。下周督导时间照旧。”
陆忱看着那行字，然后关掉手机。
他知道自己今天越界了。给了那个模糊的、危险的答案。
但他也知道，在漫长的治疗关系终于走向倒计时的这个夜晚，那个答案，是他能给沈眠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
一个承认：你看，你不只是一份病历。你不只是一个案例。你是我投入过真实情感的人。
虽然我们不能有更多。
虽然我们必须说再见。
但至少，在说再见之前，我们承认彼此是真实的、会为对方心动也会为对方心疼的、活生生的人。
这就够了。
对于两个被规则困住的人来说，这一点点隐秘的承认，已经是能够允许的、最深的亲密。
夜色更深。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
而陆忱知道，从今晚开始，倒计时真的开始了。
每一次见面，都会少一次。
每一次道别，都会更接近最终的道别。
而他要做的，是陪她走完最后这段路，然后……放手。
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也是他必须走完的道路。
带着胸腔里那枚永远转动、永远沉默的月亮，和那句不能说出口的“如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