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书名:哄你入睡说明书 作者:叶子不伤心 本章字数:4440字 发布时间:2025-12-04

第五章 习惯的引力


陆忱发现自己在看时钟。


下午四点十七分,距离当晚的上门治疗还有六小时四十三分钟。这本身不反常——他每天的时间都以十五分钟为单位精确划分。反常的是,这是他今天第四次下意识地确认时间,而前三次都发生在处理其他患者档案的间隙。


他的目光从电脑屏幕右下角移开,回到正在填写的评估报告上。患者是位退休工程师,典型的情境性失眠,因近期子女搬家引发焦虑。标准的CBT-I(失眠认知行为疗法)四周后,睡眠效率已从65%提升至82%,预计再两次巩固治疗即可结案。


报告写到“建议逐步减少睡眠限制干预”时,陆忱的笔尖顿了顿。


减少干预。逐步退出。


这是所有治疗的标准终点:患者恢复自主睡眠能力,治疗师功成身退。就像教孩子骑车,最终要松开扶住后座的手。


他保存文档,打开下一个患者的文件夹。然后手指在触控板上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点开了标着“沈眠”的那个。


过去五周的数据整齐排列:十一份治疗记录,四份自评量表,两份他额外制作的音频使用反馈表——最后那份是沈眠三天前提交的,关于那场雷雨的混音。她在“使用感受”栏只写了一句话:


“雷声依然会听到,但变得像远处有人在敲门,不必立刻应答。”


陆忱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不是专业反馈,更像是……某种诗意的描述。而他竟然在这句非专业的描述里,读到了比任何量表分数都更真实的进展。


他打开今晚的治疗计划。按照原定方案,这一周应该开始引入“刺激控制疗法”——一种通过重建床与睡眠的单一联结来打破失眠循环的技术。核心规则之一就是:如果卧床二十分钟仍未入睡,必须离开卧室。


但沈眠上次提到,她有时会在沙发上“不小心睡着”。


陆忱的笔在“必须离开卧室”几个字下划了浅浅一道线。然后他在旁边空白处写下:“可协商调整?需评估沙发睡眠的质量。”


这是个妥协。专业上不纯粹,但对沈眠可能更可行。


他合上平板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眠的消息,发送时间显示“刚刚”。


“今晚可能需要调整时间。临时有个跨国视频会议,预估九点开始,时长不确定。抱歉打乱您的安排。”


陆忱看了眼日程表。今晚九点后他原本预留了两小时写论文——一篇关于顽固性失眠患者脑电图异质性的综述,截稿期还有三周。


他回复:“可以调整到十一点开始吗?如果会议延长,也可以改到明天。”


几乎秒回:“十一点可以。会议最晚十点半结束。谢谢您愿意等。”


“没关系。”陆忱打字,“先专注工作。治疗可以等。”


发送后,他看着最后那句话,觉得有些过于……柔和。于是又补了一句:“但不要因为赶时间而省略晚餐。低血糖会影响后续的放松效果。”


这次沈眠回了一个简单的:“好。”


对话结束。陆忱放下手机,试图继续工作,但注意力很难集中。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象沈眠此刻的状态:坐在会议室里,或是对着电脑屏幕,脊背挺直,表情专注,右手或许会无意识地转着一支笔——那是他上次在治疗中观察到的她的小动作,在思考时出现。


他摇摇头,驱散这些画面,强迫自己回到论文上。


---


晚上十点五十分,陆忱提着诊疗箱站在2701门口。他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正准备在楼道里等待,门却开了。


沈眠还穿着白天的工作装——浅灰色的西装套裙,只是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丝质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一颗扣子。她的妆容依然精致,但眼角透出细微的疲惫纹路。


“会议刚结束。”她侧身让他进来,“我可能需要十分钟换衣服、卸妆。”


“不急。”陆忱说,注意到她的声音比平时沙哑,“你听起来用了很多嗓子。”


“四个小时的英文会议,其中两小时在争论技术路线。”沈眠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了半杯,“对方CTO认为我们的架构不够‘优雅’。”


她说“优雅”时用了个略带嘲讽的语气词,这是陆忱第一次听她流露对工作的轻微抱怨。


“技术争论一般无关对错,更多是视角差异。”他接了句话,说完才意识到这超出了治疗师的角色——他在回应她工作上的内容。


沈眠却似乎没觉得不妥。她放下水杯,揉了揉眉心:“是的。最后我们各退半步,达成了一个双方都不太满意但都能接受的方案——这大概就是成年人的工作。”


她转身走向卧室:“请稍坐,我尽快。”


陆忱在客厅坐下。今天公寓有些不同:茶几上散落着几份打印的文件,页边有手写的批注;沙发扶手上搭着一条薄羊绒披肩;餐厅的灯还亮着,桌上有半杯没喝完的咖啡。


这个空间终于有了一点“正在被居住”的痕迹。


他等待的十二分钟里,听见卧室隐约传来水流声、抽屉开合声、衣料的窸窣声。很轻,但存在。这些声音让这个过分安静的房子,多了些许生气。


十一点零七分,沈眠走出卧室。她换上了惯常的丝质家居服,头发松散地挽起,脸上的妆卸干净了,露出原本的肤色——比带妆时苍白一些,眼下有很淡的青色阴影。


“可以开始了。”她说,声音依然有点哑。


治疗室,卧室。熟悉的流程。


但今晚,沈眠躺下后没有立刻闭上眼睛。她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投影,忽然说:“陆医生,您经历过连续四小时保持高度专注、同时需要时刻斟酌每句话的状态吗?”


陆忱正在连接传感器的手顿了顿。“学术答辩算吗?”


“算。”沈眠的嘴角弯了一下,“那之后您能立刻放松吗?”


“通常不能。”陆忱诚实地说,“大脑需要时间从‘输出模式’切换到‘待机模式’。这是正常的神经滞后。”


“所以今晚的数据可能会很差。”沈眠说,语气里有一种听天由命的平静,“我的大脑还在会议室里,恐怕听不懂您引导它休息的语言。”


这是她第一次在治疗开始前就预测失败。不是抗拒,而是一种基于自我认知的预判。


陆忱完成设备连接,在平板上记录:“治疗后状态:患者自述持续认知激活,预期放松困难。”


然后他说:“那我们换个目标。今晚不追求睡眠过渡,只做一件事:帮你的大脑确认‘会议已经结束了’。”


沈眠转过头看他:“怎么做?”


“通过身体。”陆忱调暗灯光,但没有立刻播放音频,“高强度脑力工作后,身体会积累大量觉察不到的紧张。我们需要先处理这个。”


他调整了引导词顺序,从最基础的躯体扫描开始,但加入了更细致的定位:“现在,注意你的右侧咬肌……是不是比左侧更紧?尝试让它松弛一毫米……”


“现在,感受你的肩胛骨中间那片区域……想象那里淤积了一团‘会议的热度’,现在让它在呼吸中慢慢散去……”


非常具体的、与工作姿态直接相关的引导。


沈眠起初呼吸浅快,但随着引导深入,她的身体开始出现微小的松弛信号:右侧肩膀下沉了,一直微微蹙着的眉心展开了,攥着床单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第二十分钟,陆忱开始加入音频。不是挪威波浪声,而是一段他新准备的、频率更低的深海声呐录音——模拟的是水下三百米的声场,那种被巨大压力包裹但异常宁静的听觉体验。


沈眠的呼吸逐渐同步到声波的节奏上。


第三十五分钟,监测屏幕出现了一个短暂而清晰的θ波簇——困倦的征兆,虽然只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就消散了。


但沈眠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临界点挣扎。她任由意识在那个状态边缘漂浮,不推进也不拉回,就像她说的:今晚的目标不是入睡,只是确认会议结束了。


治疗结束时,陆忱看着数据总结:总卧床时间六十五分钟,浅睡眠过渡期累计八分钟,觉醒次数三次——对沈眠而言,这已经算“不错”的一晚。


拆卸设备时,沈眠忽然说:“深海的声音……很像在母体里听到的。”


陆忱抬头。她仍然闭着眼睛,像是半梦半醒间的呓语。


“有研究确实这么推测。”他轻声说,“水下的听觉环境和子宫内的声学特性有相似之处。那是最初的安全感原型。”


沈眠缓缓睁开眼睛。她的瞳孔在昏光中显得很深。


“您是从哪里找到这些声音的?”


“一些科研机构的公开数据库,加上自己录制的。”陆忱说,“睡眠医学不止是药物和行为干预。环境声学是正在兴起的辅助领域。”


“您喜欢这份工作吗?”沈眠问。她没有坐起来,依然平躺着,声音里带着放松后的柔软,“每天面对我们这些……很难入睡的人。”


陆忱思考了几秒。“我喜欢‘解决问题’的过程。睡眠是个复杂的系统,每个患者的‘故障点’都不同。找到它,理解它,尝试修复它——这个过程本身有智力上的吸引力。”


“那情感上的消耗呢?”沈眠追问,“听着陌生人最深的疲惫,承载他们对‘正常睡眠’的渴望,但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不会感到沉重吗?”


这个问题太私人了。陆忱整理传感器的动作慢下来。


“会。”他最终说,“所以我们需要严格的职业边界和自我照顾。但另一方面……当一个人愿意让你进入他最无力、最脆弱的夜晚时刻,那种信任本身,也是一种重量。”


他停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


但沈眠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很轻地说:“我明白了。”


她没有说“明白”什么。


陆忱收好最后一件设备,提起诊疗箱。“今晚就到这里。你做得很好——不是指数据,是指你允许自己在不需要立刻入睡的情况下,依然完成了放松。”


这是重要的心理转换:将“治疗成功”的标准,从“是否睡着”扩大到“是否获得了某种程度的休息”。


沈眠坐起来,薄毯从肩上滑落。“谢谢。那个深海的声音……以后还可以用吗?”


“可以。”陆忱说,“我会根据你的反馈做微调。”


他走向卧室门口,又想起什么,转身:“你声音还是有点哑。睡前可以喝一点温蜂蜜水,帮助声带恢复,也有轻微的镇静作用。”


沈眠点头:“好。”


陆忱离开公寓。电梯下行时,他靠在厢壁上,感到一种轻微的、奇异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更像是某种情感共振后的余波。


沈眠今晚问的那些问题,不像患者在询问治疗师,更像是一个人在尝试理解另一个人的世界。


而他回答了。诚实地回答了。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时,他看了眼手机。凌晨零点二十一分。


有一条新消息,来自沈眠,发送时间是两分钟前:


“深海的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带我去水族馆。我隔着玻璃看鱼,她说,你看,它们从不失眠。”


陆忱握着方向盘,在红灯前停下。


他打字,删掉,又打字。最终回复:


“也许因为它们从不需要假装清醒。”


发送。


绿灯亮起。车子向前滑行,汇入午夜稀疏的车流。


而此刻的2701,沈眠坐在卧室的飘窗上,膝盖上放着那个旧抱枕。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的脸,她看着陆忱的回复,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手机录音机,按下录制键。


“治疗第五周第三天。”她的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今晚用了新的声音,像在很深的海底。陆医生说,目标是确认会议结束。我好像……确认了。虽然还是没怎么睡着,但那种‘必须立刻从工作模式切换成睡眠模式’的焦虑,轻了一点。”


她停顿,窗外有夜归的车灯划过。


“他问我是否喜欢这份工作时,我其实更想问:您面对我这样的案例,会感到挫败吗?但没问出口。因为他的眼神告诉我,比起挫败,他更在意‘理解’。”


又一段沉默。


“母亲去世后,我第一次和人提起水族馆的事。很奇怪,明明他也没说什么,但那个记忆自己浮出来了。像是……某个一直紧绷的结,稍微松了一点点。”


录音结束。沈眠保存文件,文件名是:“睡眠日志_音频05”。


这个文件夹里,已经有四段类似的录音。从第三周开始,每次治疗后她都会录一点什么——不是治疗内容,而是那些治疗引发的、细微的感受变化。


她没有告诉陆忱。


就像陆忱没有告诉她,他手机里有一个名为“沈眠_音频优化记录”的文件夹,里面存着每个版本修改的详细笔记,包括他反复试听调整到凌晨两点的那份深海声呐文件。


两个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这段关系里那些无法被归类为“治疗”的部分。


而这些记录,正在悄然改变某些东西的质地。


像深海的水压,缓慢而持续地,塑造着海底山谷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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