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次的十五分钟
第二次上门，陆忱带来了那个挪威峡湾的白噪音文件。
治疗在晚上十点开始。沈眠的状态比三天前更差——尽管她依然穿着整洁，妆容完美，但陆忱从她瞳孔轻微的散大和说话前0.3秒的迟疑中，读出了停药的真实代价。
“过去三晚的平均睡眠时间？”他打开记录表。
“第一晚两小时十五分，第二晚一小时四十分，昨晚……”沈眠停顿，“四十五分钟。在凌晨四点后。”
陆忱笔尖顿了顿。四十五分钟，那基本不算睡眠，只是一次失去意识的昏厥。
“日间症状？”
“注意力需要更努力才能集中。”沈眠的用词很谨慎，“下午三点左右有轻微眩晕感，喝了两杯美式后缓解。情绪……基本可控。”
基本可控。陆忱想起昨天直播时她发白的指关节。
他没有戳穿，只是点头：“今天我们会尝试结合生物反馈的放松训练。我带来一段特定的环境音，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在引导时加入它作为背景。”
沈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便携音箱：“什么声音？”
“挪威峡湾的波浪声。频率经过筛选，理论上能促进α波产生。”陆忱说得专业，但省略了这段音频是他亲手录制、并花了三小时做后期处理的事实。
“理论。”沈眠轻声重复这个词，嘴角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像是苦笑又像自嘲，“我的存在好像专门用来推翻各种理论。”
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近乎自嘲的情绪。陆忱抬眼看向她。
“那就让我们看看，这次理论能不能幸存。”他说。
治疗在卧室进行。沈眠躺上智能床时，身体比上次更加僵硬。陆忱为她连接好监测设备，屏幕上的数据实时跳动：心率68，呼吸频率16，脑电图显示β波占比高达91%——比上次更清醒。
他调暗灯光，启动了音频。
最初几秒，沈眠的呼吸频率反而加快了。陆忱注意到她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床单——那是警觉的表现。但就在峡湾波浪第三次轻柔拍岸时，她的手指松开了。
很轻微，但确实松开了。
陆忱开始引导词。他的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语速更慢，每个字之间的停顿经过精心计算：
“现在，将注意力从外部环境收回……感受身体与床面的接触点……”
他一边念诵，一边紧盯着数据屏。前十分钟，所有指标纹丝不动。沈眠的脑波图像像一条固执的直线，偶尔有细微波动，但立刻恢复原状。
第十一分钟，一个微小的变化出现了。
她的呼吸频率从16次/分钟，降到了15次。
陆忱不动声色，继续引导：“感受你的右肩……允许它比左肩更早地放松下来……”
这是他从上次数据中发现的细节：沈眠在极少数放松时刻，右侧身体会先于左侧松弛。他将这个观察编入了引导词。
第十二分钟，心率从68降至65。
第十三分半，脑电图终于出现了变化：β波占比降至88%，θ波从3%缓慢爬升至7%。
陆忱保持着平稳的语速，但握着平板电脑的手指收紧了。数据正在朝着他预测的方向移动，尽管缓慢得像冰川融化。
第十五分钟，他念到：“现在，想象你的意识像一片羽毛，轻轻地、慢慢地降落……”
就在“降落”这个词落下的瞬间，沈眠的脑电图出现了一个清晰的睡眠纺锤波——那是非快速眼动睡眠第二期的标志性波形，通常出现在入睡过渡阶段。
紧接着，她的呼吸模式改变了：从规律的胸式呼吸，转为更深、更慢的腹式呼吸。心率降至61，指脉氧饱和度稳定在98%。
监测屏幕的角落，一个绿色的图标悄然亮起：“浅睡眠状态检测中”。
陆忱停下了引导词。
他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连呼吸都放轻了。音频里的波浪声继续流淌，在安静的房间里形成柔和的声场。时间一秒一秒地走，屏幕上的睡眠纺锤波时隐时现，像风中的蛛丝般脆弱，但确实存在着。
十五分钟。整整十五分钟，沈眠维持在了浅睡眠的边缘。
直到卧室窗外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汽车鸣笛——楼下有车在错车。
沈眠的身体猛地一震。
所有数据在瞬间反弹：心率飙升至89，呼吸急促，脑电图重新被β波占据。她睁开眼睛，瞳孔在昏暗中迅速聚焦，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类似惊恐的空白。
然后她看到了陆忱，看到了房间里的一切，那层空白迅速被惯常的平静覆盖。
“我刚才……”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进入了浅睡眠过渡期，维持了大约十五分钟。”陆忱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汇报实验室结果，尽管他内心某个角落，有种类似解开第一道谜题的轻微震动。
沈眠沉默了几秒。她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身体还停留在某个中间状态。
“十五分钟。”她重复这个数字，语气复杂，“我感觉到……下沉。就像从很高的地方慢慢往下掉，但知道下面有网。”
这是她第一次用比喻描述睡眠体验。
陆忱开始拆卸设备：“这是很好的进展。说明你的生理系统仍然具备睡眠能力，只是启动条件非常苛刻。”
“苛刻的条件包括一段特定的波浪声，和一个特定的治疗师吗？”沈眠问。她看着那个还在播放音频的小音箱。
陆忱的动作停了一瞬。“今天只是初步尝试。我们需要更多数据来确认什么是必要条件，什么是偶然因素。”
他拔掉最后一个传感器，抬头时，发现沈眠正看着他。卧室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神比平时柔软了一些，也许是残留的睡意，也许是别的什么。
“陆医生，”她说，“您相信失眠能被彻底治愈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技术范畴。陆忱整理好设备，思考了几秒才回答：
“我相信‘恢复’多于‘治愈’。睡眠是身体的自然功能，像心跳和呼吸。当它出现问题时，通常意味着有什么东西在干扰这个自然过程。我们的工作是找到干扰源，然后……”
“然后移除它？”沈眠接过话。
“或者，学习与它共存。”陆忱说，“有时干扰源无法被移除，比如某些慢性疾病，比如……深刻的记忆。那时，治疗目标就变成：如何在有干扰的情况下，依然让睡眠尽可能发生。”
沈眠垂下眼睛。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个旧抱枕的边缘。
“深刻的记忆。”她轻声说，像在咀嚼这个词的重量。
陆忱没有追问。他收拾好诊疗箱，在平板上记录今晚的关键数据：“首次观察到自然睡眠过渡，持续15分钟，由特定音频诱导触发。患者对右肩优先放松的引导词有特异性反应。”
离开前，他照例嘱咐：“今晚如果醒来，不要看时间，不要看手机屏幕。可以尝试回忆刚才那段音频里的波浪节奏，用它作为重新入睡的锚点。”
沈眠点头，送他到门口。
就在陆忱要踏出去时，她忽然开口：“那个音频……可以留给我吗？”
陆忱转身。她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身后是那个完美却冰冷得不像有人居住的客厅。
“我需要确保它只在治疗情境下使用，避免形成新的依赖。”他说，这是专业的回答。
“我明白。”沈眠说，“那……下次治疗，还可以用它吗？”
“可以。”陆忱顿了顿，“实际上，我已经根据你的生理数据对它做了微调。下次会是一个优化版本。”
这句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透露了额外的工作量——本可以说“会继续使用”，却说了“做了微调”。
沈眠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声音很轻：“谢谢您费心。”
陆忱点头，转身走进电梯。
电梯下行时，他打开手机里的录音文件——是刚才治疗的全过程。他快进到沈眠出现睡眠纺锤波的那段，戴上耳机仔细听。
背景是峡湾的波浪声。在那之下，几乎难以察觉的，是沈眠呼吸逐渐变深变缓的细微声响。而在某次海浪退去的间隙，他捕捉到了一个几乎被淹没的声音。
极轻极轻的，一声叹息。
不是疲惫的叹息，更像是一种……终于允许自己坠落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陆忱反复听了三遍，确认不是幻听。
他保存了这段音频，在备注里写下：“第38分钟，首次放松体征。”
走出公寓楼时，夜风比上次更凉了些。陆忱抬头，2701的窗户已经暗了——这次，她关掉了灯。
也许她正在尝试用他说的方式重新入睡。也许没有。
但无论如何，今晚有十五分钟，她证明了那片“网”的存在。
这就够了。对于漫长到以年计算的黑夜来说，十五分钟的光，也许就能让人相信黎明并非幻觉。
陆忱发动车子，驶入夜色。
而楼上的卧室里，沈眠侧躺在黑暗中，没有抱那个旧抱枕。
她在回忆波浪的节奏。
一声，又一声，像遥远海岸送来的、规律而永不停歇的呼吸。
第一次，她感到失眠像一堵可以慢慢凿开的墙，而不是她必须与之融为一体的永恒黑夜。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那些想象的浪涌。
数到第七十三下时，意识悄然滑入了某种比清醒更柔软、比睡眠更轻盈的中间地带。
那里没有噩梦，没有惊醒，只有一片深蓝的、缓慢起伏的虚构海洋。
她在那里停留了整整四十分钟。
那是七年来，她第一次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获得接近“休息”的体验。
尽管只有四十分钟。
但对于一个在沙漠里行走太久的人，四十分钟的绿洲幻影，已经足够让继续前进的脚步，多出一分不至于立刻倒下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