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药的第一夜，沈眠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彻底清醒。
不是从睡眠中醒来，是那种意识突然被扔进冰水里的清醒——心率飙升到112，手指末端发麻，胃部紧缩得像有人攥紧了拳头。智能床的传感器发出轻柔的警报，屏幕显示：“检测到异常觉醒，建议进行呼吸调节。”
她关掉了警报。
黑暗中，她盯着天花板。智能床的“星空投影”功能正在缓慢旋转虚假的星河，那些光点过于规律，像某种精密的代码。她想起陆忱离开前说的话：“我们会找到更安全的工具。”
工具。她厌恶这个词。
七年前母亲去世后，失眠就像寄生在她骨髓里的藤蔓。她试过所有工具：药物、疗法、仪器、甚至偏方。每个工具起初都有效，像给漏水的船打上临时补丁，但很快，船还是会沉。区别只在于，这次能坚持多久——三天？一周？还是仅仅一夜？
凌晨四点，她起身走进书房，打开了工作邮箱。处理了十七封待办邮件，修改了一份产品迭代方案，批注了团队提交的用户调研报告。工作是她最熟悉的镇静剂，当大脑被具体的问题填满，对睡眠的渴望会暂时退居二线。
清晨六点，天色由深黑转为灰蓝。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江面上渐次亮起的早班渡轮灯光。右手无意识地按在左腕内侧——那里有一道很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旧疤痕，是多年前一次极度疲惫后，不小心被碎玻璃划伤的。
她记得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黎明，她坐在急诊室里，护士一边缝合伤口一边问：“怎么困成这样？”她没有回答。怎么说呢？说她已经连续四天无法入睡超过两小时？说她的意识像一台关不掉的机器，即使身体已经跪地求饶？
手机震了一下。是陆忱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清晨六点零五分。
“停药第一晚通常最难熬。如果白天感到严重不适，可以服用半片右佐匹克隆作为过渡。记录下任何异常感受，下次会面时需要。”
专业、克制、留有弹性空间。标准的治疗师口吻。
沈眠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她没有回复，只是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上午九点，她准时出现在公司会议室。黑色西装裙，低跟鞋，唇膏是温柔的豆沙色——完美掩盖了只休息两个半小时的事实。她主持产品会议，声音平稳有力，对每个数据点的追问精准如手术刀。没有人看出破绽。
只有她自己知道，当会议室灯光过亮时，她的太阳穴在隐隐跳动；当有人语速过快，她的听力会出现半秒的延迟，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
会议中途，助理悄悄递来一杯特浓美式。她接过时，助理低声说：“沈总，您手腕……”
沈眠低头，看见自己按在会议桌上的左手腕内侧，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月牙形的红痕。她松开手，对助理笑了笑：“没事，有点痒。”
中午，她拒绝了团队午餐的邀请，独自回到办公室。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透明药盒——里面是陆忱要求她停用的三种安眠药。她打开盒盖，药片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某种诱惑的低语。
只需半片。半片就能让下午的神经不再如此紧绷，能让晚上与投资人的视频会议发挥得更好。
她的手指悬在药盒上方。
然后她想起了陆忱说“那我会在这里”时的语气。不是怜悯，不是保证，更像是一种陈述——如同陈述“水是湿的”那样自然。
她合上了药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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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陆忱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复盘昨晚的数据。
三块显示屏分别展示着沈眠的脑电图、心率变异性和体动记录。数据干净得异常：入睡潜伏期长达147分钟，睡眠效率仅32%，深度睡眠占比为零——符合重度失眠的所有特征。
但奇怪的是，她的睡眠结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稳定性”。
通常失眠患者的睡眠是碎片化的，频繁觉醒，各阶段杂乱无章。可沈眠的数据显示，她一旦进入浅睡眠（尽管很短），就会维持在那个状态，像卡在了某个临界点上。觉醒时，所有生理指标是同步骤变的，如同有人按下了统一的开关。
陆忱调出过去七年顶尖期刊上所有关于顽固性失眠的案例。没有一例与她的模式完全吻合。
他起身走到白板前，写下几个关键词：
1. 心身分离（躯体放松，意识警觉）
2. 过度控制（环境、情绪、表现）
3. 情感依托物（旧抱枕）
4. 药物依赖但抗拒帮助（矛盾）
白板旁的架子上，整齐排列着他治疗过的患者档案。每个档案夹的侧脊都贴着彩色标签：绿色代表治愈，黄色代表改善，红色代表中断治疗。172个档案里，红色只有3个。
他不想让沈眠成为第4个。
手机提示音响起，是他设置的生物钟提醒：“患者沈眠，停药第38小时。预期出现日间认知功能下降、情绪波动。”
陆忱看了眼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分。他点开沈眠公司的公开信息页面——最新动态显示，一小时后她有一场重要的产品发布会直播。
他犹豫了几秒，点开了直播预约链接。
三点三十分，直播准时开始。沈眠出现在镜头前，站在发布会的舞台中央。聚光灯下，她穿着珍珠白的套装，笑容得体，讲解产品时逻辑清晰，与投资人互动时幽默恰到好处。观看人数不断攀升，弹幕里满是“姐姐好飒”“逻辑鬼才”的赞叹。
只有陆忱注意到一些细节：
她握话筒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每讲完一个重点段落，她会无意识地用舌尖轻舔下唇——这是口干的表现，可能与停药后的自主神经紊乱有关。
当一位投资人提出尖锐问题时，她的右侧眉弓极其轻微地上挑了一下，持续时间不足0.5秒，但那是应激的微表情。
直播进行了五十七分钟，完美收官。最后沈眠对着镜头微笑：“感谢各位的信任，我们会持续创造价值。”
镜头关闭的瞬间，陆忱看见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半厘米，那个笑容像一张被迅速摘下的面具。
他关掉了直播页面。
工作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斜射进来，在数据打印件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陆忱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撰写给沈眠的《第一阶段治疗方案》。
常规内容很快写完：睡眠卫生教育、放松训练计划、认知重构练习……
光标在文档末尾闪烁。
他想了想，又添加了一节：
“辅助措施：建议引入中性安全感刺激。可尝试寻找一种与创伤记忆无关、但能提供持续稳定感官输入的环境元素，作为睡眠初期的‘注意力锚点’。”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
然后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他多年来收集的、经过声学分析的各类白噪音样本：雨声、溪流、篝火、图书馆背景音、甚至国际空间站录制的太空微振动。
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最终选中了一个文件——那是他三年前在挪威峡湾录制的：极轻的波浪拍岸声，混合着遥远山林的风声，频率主要集中在能够诱发α脑波的7-13赫兹区间。
他给这个文件重命名：“备用素材_SM”。
保存，关闭文档。
窗外天色渐暗，城市开始亮起灯火。陆忱靠在椅背上，想起昨晚离开时回头看见的那一幕——沈眠站在完美无瑕的公寓中央，像展览柜里最精致的瓷器，却透出一种即将碎裂的脆弱。
治疗师守则第一条：保持专业距离，不与患者建立双重关系。
但守则里没有写，当患者用一种近乎殉道的方式执行你的医嘱时，那种沉甸甸的责任感该如何安放。
他拿起手机，又给沈眠发了一条消息：
“今天的直播很精彩。如果晚上感到特别困难，可以尝试用温水泡脚十分钟，水温以40-42度为佳。这能帮助调节外周血液循环，向大脑发送放松信号。”
这次他加了一个表情符号：🌙
发送后，他等了十分钟。没有回复。
陆忱放下手机，走到窗前。这个高度能看到大半个城市的夜景，万千窗户里亮着暖黄的光，每一扇窗后都是一个试图入睡或已经入睡的人。
他忽然想起自己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
不是因为对睡眠科学有多着迷。而是因为大学时，他曾目睹最好的朋友因长期失眠患上抑郁症，最终在那个朋友吞下一整瓶安眠药被送洗胃后，他坐在医院长廊里，第一次感到人类在夜晚面前的无力。
他想要成为那个，能在长夜里提供一点点光亮的人。
哪怕只是一盏小夜灯般微弱的光。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是沈眠的回复，简洁的两个字：
“谢谢。”
陆忱看着那两个字，仿佛能看见她打下它们时疲惫却依然挺直的背影。
他回复：“明天见。”
窗外，夜色已深。城市的脉搏缓慢下来，准备进入另一个循环。
而治疗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