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书名:哄你入睡说明书 作者:叶子不伤心 本章字数:4577字 发布时间:2025-12-03

晚上十一点零七分,陆忱按响了滨江公寓2701的门铃。


他手里提着纯黑色的铝合金诊疗箱,箱体在楼道冷白的灯光下泛着哑光。三声铃响后,门无声滑开,沈眠站在门后。


她穿着浅灰色的丝质家居服,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干净得有些过分的脸。没有黑眼圈,没有疲惫的神态,甚至嘴角还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弧度——如果忽略她瞳孔深处那片近乎真空的平静,她看起来就像个只是偶然晚睡的普通人。


“陆医生,请进。”她的声音很轻,音调平稳得像经过调音器处理。


陆忱点头,踏入门内。扑面而来的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空气:温度22.3摄氏度,湿度45%,夹杂着微量的负离子和佛手柑精油气味——标准的高端助眠环境配置。


但这里太安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背景里流淌着溪水与鸟鸣的白噪音,音量被控制在32分贝,正是睡眠诱导的最佳区间。可这房子里缺乏“生活的声音”:没有偶尔响起的电器嗡鸣,没有水流过管道的细微震动,连他的脚步声都被厚实的地毯完全吞噬。


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心设计的睡眠实验室。


“按照预约问卷,我需要先参观一下您的睡眠环境。”陆忱打开诊疗箱,取出平板电脑和红外测温仪。


“主卧在这边。”沈眠领他穿过客厅。


客厅的陈列像是家居杂志的直接翻版:沙发靠垫呈精确的75度角摆放,茶几上的三本艺术书籍按颜色渐变排列,连绿植的每一片叶子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陆忱的视线扫过这些细节,在平板电脑的“环境评估”一栏快速勾选:过度整洁(✔),控制感过强(✔),缺乏个性化生活痕迹(✔)。


主卧的门打开时,陆忱顿了顿。


房间正中是一张2米宽的智能床,床头的显示屏正滚动着实时睡眠数据:心率62,呼吸频率14,表面肌电活动0.8μV——这些数字完美得像是教科书范例。但床上铺着的纯白色床单没有一丝褶皱,两个枕头以完全对称的方式摆放,床沿与地板的距离被精确控制在38厘米。


“您平时就睡这张床?”陆忱问。


“是的。”沈眠站在门口,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这是三个月前从瑞士定制的,可以根据睡眠阶段自动调节硬度、角度和温度。它连接了我的健康手环和卧室内的生物传感器,理论上能提供最优化的睡眠支持。”


她说“理论上”三个字时,语调有0.3秒的微妙下沉。


陆忱走进房间,开始标准流程。他测量了房间的光照度(入睡时段应低于5勒克斯,实际为3.2勒克斯),检测了噪音水平(均值为29分贝,符合要求),甚至用分光计分析了夜灯色温(2700K暖黄光,正确)。


一切数据都在理想范围内。


但当他弯腰检查床底时,手指在床沿底部摸到了一层极细的灰尘——这床至少两周没有被移动过。而智能床的说明书上明确建议:为保证传感器灵敏度,每周应至少彻底清洁一次床底区域。


一个追求完美睡眠环境的人,却忽略了这样基础的维护?


陆忱不动声色地直起身,转向沈眠:“可以看看您的床头柜吗?”


沈眠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请便。”


床头柜是悬浮设计的,透明亚克力材质,里面只放了三样东西:一瓶未开封的500毫升蒸馏水,一支护手霜,以及——陆忱的目光定住了——一个褪色得很厉害的碎花布艺抱枕。


那抱枕与整个房间的科技感格格不入。布料边缘已经起球,颜色洗得发白,侧边还有一道歪歪扭扭的手工缝线痕迹,像是什么人笨拙地修补过。


“这个抱枕对您有特殊意义?”陆忱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随口一问。


沈眠沉默了大约五秒。这五秒里,她一直平稳放在身侧的右手,食指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是我母亲留下的。”她最终说,声音比刚才低了半个音阶,“习惯了,就留着了。”


陆忱点头,没有追问。他在平板上记录:“存在情感依托物(旧抱枕),提示可能存在安全感议题。”然后他从诊疗箱里取出正式的《失眠治疗同意书》,递过去。


“在开始治疗前,需要您签署这份文件。里面详细列出了我的工作原则、保密条款,以及双方的责任边界。”


沈眠接过文件,甚至没有浏览,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您不看一下内容吗?”陆忱问。


“我看过电子版了。”沈眠把文件递回来,迎上他的目光,“而且,陆医生在业内的口碑是‘绝对专业’。我相信您的合同不会有问题。”


她说“绝对专业”时,语气里有一种很淡的、说不清是信赖还是讽刺的东西。


陆忱收起文件,看了眼时间:十一点三十四分。距离他预定的首次治疗评估结束还有二十六分钟。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初步的放松练习。请躺到床上,我会为您佩戴便携式睡眠监测设备。”


沈眠依言躺下。当她平躺在床中央时,身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紧绷感——不是肌肉的紧张,而是一种全身心维持在“预备状态”的警觉。陆忱为她戴上脑电监测头带、心率胸贴、指脉氧监测仪,她的呼吸频率始终稳定在每分钟14次,没有丝毫波动。


“现在,请闭上眼睛。”陆忱调暗了房间灯光,只留下那盏2700K的夜灯,“我会引导您进行渐进式肌肉放松。您只需要跟随我的指令,尝试放松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按下录音笔的开关,用经过专业训练的声音开始引导:


“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您的右脚……感受脚掌接触床单的触感……现在,尝试让右脚的所有肌肉完全放松……”


标准的十五分钟引导词。陆忱一边念诵,一边盯着平板电脑上实时传输的生理数据。


心率:稳定在61-63之间。

呼吸频率:稳定在14次/分钟。

脑电图:β波(清醒波)占比87%,θ波(困倦波)仅占5%,δ波(深睡波)为0%。


这与她自我报告的“整夜无法入睡”的症状吻合。但奇怪的是,她的表面肌电图显示全身肌肉紧张度极低——理论上,这种肌肉松弛度应该能促进睡眠,可她的脑波却顽固地停留在清醒状态。


就像一具身体已经躺下,但意识始终站在哨岗上的士兵。


十五分钟过去,陆忱结束引导:“现在,慢慢将注意力带回到这个房间。当我数到三,您可以睁开眼睛。一、二、三。”


沈眠睁开眼睛。她的瞳孔在暖黄光线下微微收缩,里面那片真空般的平静没有一丝改变。


“感觉如何?”陆忱问。


“和之前一样。”她说,“我知道我的肌肉放松了,但我的大脑……它像个独立的器官,有自己的开关。而我找不到那个开关的位置。”


陆忱点头,开始拆卸监测设备。当他的手指碰到她手腕上的皮扣时,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往内缩了半厘米——一个本能的防御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今天的初步评估到此结束。”陆忱将设备收回诊疗箱,“根据数据,您的生理基础条件良好,但存在明显的‘心身分离’现象。我会分析这些数据,并在下次会面时给出初步治疗方案。”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三天后,同一时间。”陆忱合上诊疗箱,“另外,我注意到您同时服用佐匹克隆、右佐匹克隆和唑吡坦。我需要您提供开药医生的联系方式,并在我们找到替代方案前,暂时停用这些药物。”


沈眠从床上坐起来。这是今晚她第一次露出明显的情緒波动——她的嘴角抿紧了。


“停用?”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陆医生,您知道如果我完全不用药,会发生什么吗?”


“我知道停药初期可能会有反弹性失眠和焦虑。但多种安眠药联用会导致耐受性快速上升,增加日间嗜睡和记忆损伤的风险。长期来看——”


“长期?”沈眠打断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对我来说,能度过‘今晚’就已经是胜利了。您说的‘长期’,在我的世界里是个奢侈品。”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是城市的夜景,江对岸的霓虹灯在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我试过认知行为疗法,试过正念冥想,试过运动疗法,试过所有您能想到的非药物手段。”她的背影在玻璃的反射中显得单薄,“最后我接受了现实:我需要这些药,就像糖尿病患者需要胰岛素。它们是我能维持基本功能的唯一工具。”


陆忱沉默了几秒。诊疗箱的金属扣在他手中微微发凉。


“沈小姐,”他说,声音比刚才软了半个度,“我不是来没收您的工具的。我是来帮您找到更安全、更持久的工具。但这个过程需要您暂时放下旧的拐杖,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否则我们无法评估您真实的睡眠能力。”


沈眠没有回头。她的肩膀在丝质家居服下显出轻微的轮廓。


“如果放下拐杖的结果,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呢?”她问,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


“那我会在这里。”陆忱说。


这句话说出口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这超出了标准医患沟通的范畴,带着某种近乎承诺的重量。


沈眠终于转过身。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隐没在那片平静之下。


“三天后,我会准备好。”她说,又变回了那个礼貌、克制、一切尽在掌控中的沈眠,“谢谢您今晚的时间,陆医生。”


陆忱提起诊疗箱,走向门口。在踏出公寓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沈眠还站在客厅中央,双手交握在身前,像一个等待指令的精致人偶。整个房间的光线、温度、气味都完美无瑕,但她站在那里的姿态,却让陆忱想起第一天被关进笼子的鸟——拥有所有生存所需,却忘了怎么飞翔。


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


电梯下行时,陆忱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今晚的数据记录。在“初步印象与假设”一栏,他输入:


“患者沈眠,31岁,重度慢性失眠症病史7年。表象高度功能化,生活环境过度控制,情感表达受限。生理数据与主观体验严重分离,提示可能存在未处理的创伤或持续性焦虑。对药物依赖深,对‘失控’有强烈恐惧。”


他停顿了一下,光标在屏幕上闪烁。


然后,他删掉了最后那句“对‘失控’有强烈恐惧”,换成了更中性的表述:“对睡眠过程缺乏基本的安全感。”


保存文档时,他瞥见了文档库最上方的一个文件夹,标签是“已治愈案例”。里面有172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日期——那是该患者最后一次就诊的时间。


陆忱滑动列表,目光落在最新的三个名字上。他们都在接受系统治疗后的3-6个月内恢复了自主睡眠,不再需要定期咨询。


这是他选择这个职业的原因:睡眠问题通常有清晰的成因和可循的解决路径。就像修理一台精密的仪器,只要你找到故障的模块,就能修复它。


但沈眠……她不像一台有故障的仪器。


她像一台运行完全正常、却拒绝执行核心功能的仪器。


电梯到达一楼。陆忱走出公寓大楼,深夜的凉风吹过来,带着江水的潮湿气息。他抬头看了眼2701的窗户——还亮着灯,暖黄色的,在整栋楼几乎全暗的窗户中格外显眼。


他看了眼手表:零点十九分。


一个声称自己“迫切需要睡眠”的人,在治疗师离开后没有立即尝试入睡,而是继续开着灯。


陆忱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这个细节,然后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发动引擎时,车载屏幕自动连接了他的手机,开始播放他惯常听的睡前播客——一个关于脑科学的节目。


主播正在讲:“……当我们谈论失眠时,我们常常只关注‘睡不着’这个结果。但失眠从来不是问题本身,它只是一个信号,告诉我们:有什么更深处的东西,醒着。”


陆忱关掉了播客。


车子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后视镜里,那扇暖黄色的窗户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楼宇的轮廓中。


而此刻的2701公寓里,沈眠关掉了客厅所有的灯,只留下卧室那盏2700K的夜灯。她没有躺上那张智能床,而是抱着那个旧抱枕,蜷缩在卧室角落的一张单人沙发上。


沙发旁的茶几上,放着三瓶药。她盯着那些白色的小药片看了很久,最终没有伸手。


窗外的城市正在缓慢沉睡,但她知道,属于她的又一个清醒长夜,才刚刚开始。


而这一次,长夜里多了一个变量——一个叫陆忱的治疗师,以及他那句“那我会在这里”。


她在黑暗中抱紧了怀里的抱枕,布料上残留的、早已淡得几乎闻不到的薰衣草香,是她记忆中母亲的味道。这是七年来,她第一次在打算尝试入睡的夜晚,没有先吞下那些药片。


不是因为相信希望。


只是因为她想看看,那个声称能修复睡眠的男人,当面对一个连自己都放弃修复的灵魂时,会作何反应。


夜更深了。江对岸的霓虹灯牌一个个熄灭,整座城市沉入睡眠的呼吸里。


只有一扇窗,还亮着微弱的光,像海上最后一座还未被夜色吞没的灯塔。


等待黎明,或者等待一个能理解长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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