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里南见爷爷离世,悲痛万分,竟昏厥在地。全盛秀兰都吓了一跳。全盛赶忙背起儿子就往村里的小诊所跑。秀兰拿起伞跟出来撑开,为这父子俩遮雨。然而雨势滂沱,一把小伞又如何遮得住?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幕,随即一个炸雷轰然响起,震得人耳膜发聩。里南被这霹雳之声惊醒,见自己正伏在父亲背上,母亲在一旁艰难地举着伞,三人皆已浑身湿透,立刻放声大哭,挣扎着叫道:“我要回家陪爷爷!我要回家陪爷爷!”
全盛秀兰见儿子悲痛至此,暴雨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对视一眼,只得依从了他,又将里南背回了苦情园。到了西厢房,里南从父亲背上滑落下来,跪倒在爷爷的遗体前,无语凝噎,唯有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全盛夫妇站在身后,看着儿子颤抖的背影和老人安详的遗容,泪如雨下。此情此景,正是:
逝者登临极乐天,苦情园锁隔世烟。
寒雨侵衣家万里,孤灯照影苦流年。
库家在本乡并无多少近亲。全盛母亲那边亲戚,早年因袁氏自尽一事,已与库家断绝了往来。街坊邻居们虽与库家不同姓,却多与安贵的母亲秦英子同属秦姓,又是近邻,得知安贵去世,都纷纷前来安慰全盛夫妇,并表示愿意随时听候差遣,帮忙料理丧事。全盛夫妇一一谢过,但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依旧让他们措手不及,茫然失措。
黄昏时分,大雨依旧倾盆如注。全盛正恍惚间,忽听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全盛哥!秀兰嫂!我爷爷来了!”全盛赶紧出门,只见一位老者在一个小女孩的搀扶下,撑着把破旧的黄油布伞,颤巍巍地站在苦情园门口。全盛急忙将他们迎进家中,激动地说:“舅姥爷,雨这么大,您老人家怎么还过来了?”
原来这是秦诗诗搀扶着她的祖父前来慰问全盛夫妇。论起辈分,诗诗爷爷是秦英子的一位远房堂弟,故而全盛称其为舅姥爷。
老人并未进入堂屋,而是径直来到西厢房,看着安贵的遗体,禁不住老泪纵横,伤心叹道:“你爹命苦啊,一辈子与人无争,没想到走了,老天爷也不给个好脸色!”
见爷爷落泪,诗诗心里也十分难受,转头看见跪在地上的里南,只见他目光空洞,面容憔悴,仿佛失了魂一般,赶忙蹲下,握住他冰凉的手,轻声呼唤:“里南!里南!”然而里南却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诗诗爷爷临走时对全盛叮嘱道:“孩子,你也节哀顺变。眼下最要紧的是让你爹入土为安,别让外人看了笑话。”全盛含泪点头。
送走这祖孙二人,天色已完全黑透。全盛撑着伞独自站在雨中,回头望着雨幕中更显破败的苦情园,百感交集化作一声叹息。正准备转身回屋,忽然听见东边传来一声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全盛转身望去,只见一辆卡车从苍茫雨幕中钻出,在苦情园门口稳稳停下。
全盛正自纳闷,只见一个穿着雨衣的人从车后跳下,朝他喊道:“全盛哥!”全盛辨认良久,才猛然认出,这竟是自己当年在桩辕高中读书时的同学——何强。久别重逢,全盛一时竟恍如隔世,半晌才回过神来。驾驶室和车后接连跳下几个同样穿着雨衣的人,仔细一看,竟全是当年高中同寝的室友,全盛忙不迭地将众人请进家中。
走在最前面的,是当年宿舍里的老大哥,名叫张国林,如今是刘垒一中初三(1)班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国林借着车灯的微光,抬头见苦情园开在东南角的狭小院门已是墙皮剥落,朽败不堪,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全盛将兄弟们往堂屋里让,国林却摆手道:“不急,先去给库叔磕个头吧!”说罢,便率领众人来到西厢房,齐刷刷跪倒在地,对着安贵的遗体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行完礼,众人被全盛夫妇请进堂屋。秀兰一边为大家倒上热茶,一边感激又疑惑地问:“路上这么泥泞,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其中一人,学名李铁柱,外号“铁拐李”,年纪最轻,心直口快,接口道:“嫂子,我们是接到国林大哥的通知,特意约好一起过来的。我们知道全盛哥没有兄弟帮衬,是专程来帮忙料理丧事的。”秀兰听完,鼻子一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国林又问全盛:“上次在乡卫生院见面时,不是已经恢复得挺好了吗?怎么突然就……”全盛的眼泪瞬间又“吧嗒吧嗒”地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今天早上人还好好的,谁知中午就不行了!也不知道咋回事……”众人听了,都陷入了沉默,只闻窗外哗哗的雨声。
沉默片刻,国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全盛。全盛知道里面是钱,死活不肯收,推辞道:“兄弟们这时候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个,绝对不能收!”
国林看着全盛,语气坚决地说:“这都啥时候了,还跟我们见外?”说着,不由分说将信封硬塞进了他衣兜里。全盛拗不过众人的盛情,只得红着眼圈收下。
全盛还在想着如何表达感激,国林却已经雷厉风行地开始安排任务了。只听他对众兄弟说道:“吕岩,铁柱,你们俩开车去买棺材和纸扎用品,注意密封,别让雨水打湿了。何强,你负责联系唢呐班,务必明早到;韩乡,你去找厨师,要找手艺好的,让他们带齐家伙事,明早一定到位;景休和蓝河,你们俩明早一起去乡里采购塑料布或者帆布,明天搭灵棚要用,一早带来;全盛,你明天负责召集邻居街坊过来帮忙,和我们一起搭帐篷。”大家各自领命,又坐着叙了一会儿旧。见天色已晚,众人起身告辞。全盛秀兰苦苦挽留大家吃口便饭,但兄弟们执意要走,说办事要紧。
第二天清早,殷秦庄的村民们刚起床,就听见村子东北角传来震天的哀乐和悲恸的哭声。知情的村民都不相信,纷纷冒雨前来观看,却见厨师的灶台,上好的棺木、各式各样的纸扎祭品、遮天蔽日的帐篷一应俱全。那请来的四班唢呐队,在新搭的帐篷下,趁着雨势,吹打得格外卖力。国林带领着众兄弟,迎客的迎客,记账的记账,端茶递水的、敬烟招呼的,一切井井有条。全盛里南父子二人,则跪在搭起的灵堂里,哭得昏天黑地,悲痛欲绝。
原本天气预报说这几日将持续降雨,但当全盛和里南对棺椁最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时,阴云密布的天空竟忽然云开雨散,露出一线天光。众人都十分惊奇,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安贵德行高尚,升天时连云彩都为他让路;有的则说是全盛和里南的孝心感动了上苍。
六位兄弟,从清晨一直忙碌到黄昏天色将晚。见秀兰早已备好了答谢的酒菜,加之大家多年未见,便不再推辞,一同入座,边吃边聊,叙说别后之情。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各人的生计和时下的经济状况。全盛问起如今兄弟们中谁最是得意,大家都笑着指向李铁柱。铁柱夹了一口菜,笑道:“全盛哥,你是不出去。我算个啥?不过是个给人开车跑运输的。外面的人,那才叫赚钱!”
吕岩也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外面能人当然多!但在咱们老兄弟里头,眼下就数你铁柱混得最出息了!”
全盛又问:“铁柱,那你说说,你是咋发财的?”
铁柱放下筷子,侃侃而谈:“咱们县东北边,特别是我们东岭镇,全是山地,以前路不通,穷得叮当响。前几年,蓝县长在大会上讲话,说制约咱县发展的瓶颈就是交通,决定在全县大兴交通建设,首先在县东边修起了公路。路通了一半,我们镇一位姓梁的老板就在山上开办了个石场,专门为后续修路工程供应石料,早就发了。我只是会开个车,借钱买了辆卡车,拉拉碎石,挣点辛苦钱。梁老板如今已经是咱们县的首富了,人都叫他‘梁千万’,前年又在山上办了个水泥厂,还在县里投资了个化工厂,听说把县北郊那个老国营化工厂都给挤垮了。现在人家已经是市里的人大代表了。”
蓝河听后感叹道:“能瞅准机遇,果断出手,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啊!”
铁柱又补充道:“要我说啊,这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这梁老板不只有本事,人家那是天生基因就好!他那宝贝儿子,我见过一次,比电影明星还标致呢!”
全盛由衷地说道:“蓝县长大办交通,真是为老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啊!”
吕岩却惋惜地叹道:“提起蓝县长,真是让人感慨。他为民办实事,自家却很不幸。”众人一听,都十分好奇,忙追问缘由。吕岩说道:“他家本来挺好的,但妻子去年不幸出车祸死了。他正在上大学的儿子得知母亲去世,从学校跑回来,光怨恨他爸爸,连学也不上了,后来在县城开了个网吧,整天跟一些混混在一起。如今他身边就剩个女儿,听说长得挺漂亮,现在还在上初中。”
国林也叹息道:“蓝县长这样的好官,真是好人没好报啊!他还非常重视教育,我们这些教师的工资现在能按时足额发放,都是蓝县长的功劳!”
说到这儿,国林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我昨天还想办法联系到了建设。但是他说单位有任务走不开。别的也没多说。”全盛没太在意,随口问道:“建设现在怎么样了?好久没见他了。”
此时李铁柱已有几分醉意,又灌下一杯酒,带着些许愤懑说道:“全盛哥,你咋现在还惦记着他?人家现在当领导了,咋可能还想得起咱们?当初他想拉赞助,求我引见给梁千万的时候,跟咱们称兄道弟。后来,我哥家老大想上商兴中学,我去找过他一次,千推万阻,说什么学校管得严。后来才明白,他那是暗示要我给他送点好处!咱们兄弟几个的钱,他也好意思收?”全盛将信将疑地说道:“建设……应该不会变成这样吧?”
坐在国林右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何强此时开口道:“有句话,我知道可能不当讲,但憋在心里挺难受,还是想告诉全盛哥。”众人都好奇地望向他。何强喝了一杯酒,说道:“当年,建设和你是相约一起报考北大的,对吧?可实际上,他在志愿表上填的根本不是北大,而是省师大。他之所以骗你一起考北大,就是怕你考上了他没考上,面子上过不去。他早就知道,以你俩当时的成绩,根本不可能考上北大!”
众人听了,这才恍然大悟,不禁一阵唏嘘。原来,当年全盛在桩辕高中读书时,和眼前这六个人,还有一个名叫贾建设的,分在了同一个宿舍。虽然他们好几个家都不在桩辕乡,但贾建设的家却在东山县。因为路途遥远,建设不常回家,反倒经常跟着全盛回来。安贵见这孩子聪明懂事,很喜欢他,每次他来都会弄些好吃的招待,因此建设和全盛关系最好。临近高考填志愿时,建设主动约全盛一起报考北大,结果两人都落了榜。全盛觉得复读丢人,便回家务农了;建设又复读了一年,考上了省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了城关中学教书。后来商兴中学为了扩大规模,兼并了城关中学,建设也就成了商兴中学的老师,经过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如今已是教导处副主任了。
全盛举起酒杯,悔恨地说:“我之所以没去复读,一方面是觉得自己再读一年也考不上北大,怕丢人;另一方面也是想替我爹分担一些,不想让他再辛苦了。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这个时代机遇很多,但没知识没能力根本抓不住。自己不成器,不仅长辈要因你受更大的罪、吃更多的苦,甚至还会连累到子孙啊。”这番话,他说得异常沉重。
铁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激动地附和:“现在没文化真他妈不行!我闺女现在还小,将来她要是能考个好大学,我现在吃多少苦都愿意。我姐家的孩子跟里南年纪差不多,在乡里上学,整天野得不见人影,根本管不住。没办法,前段时间,花钱送到县里的实验初中去了,听说那儿管得严,也不知道咋样!”吕岩放下酒杯,无奈地说:“咱再使劲,他自己不上心,也是白搭。我那小子也是那样,天天泡在游戏厅里不出来,我都绝望了。”韩乡也郁闷地说道:“我那闺女学习倒是挺用功,可就是学不会。你要是骂她吧,看她那样子也确实努力了。哎!可能是我家祖坟上,就没冒过那股能上名牌大学的青烟儿!”
张国林放下筷子,笑着对众人说:“说到教育孩子,你们还真得向全盛秀兰取取经。咱们兄弟几个的孩子里,可就出了里南这么一个神童啊!上学期乡里统一抽考,里南六门全是满分,拿了全乡第一,我们李校长乐得合不拢嘴。”
大家都赶忙向全盛请教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全盛嘴上谦虚地说:“我也没怎么管过他,都是让他自己发展。将来真能有出息,那是他自己的造化。”
吕岩笑道:“全盛哥,快把里南叫来,让我们也问问这神童是怎么学习的!对了,里南将来上高中的时候,可以找找建设,转到商兴中学去读。现在的商中可比咱们当年的桩辕高中强太多了。里南的爷爷以前对建设那么好,这点面子他总该给吧?”
全盛呵呵一笑,并未太放在心上,起身来到厨房,只见在昏暗的灯光下,秀兰还在忙着做菜,里南则默默地坐在灶前烧火。全盛走过去说:“里南,走!你几位叔叔伯伯想见见你。”而里南却好似没听见,对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一声不吭。全盛见儿子不动,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叔叔伯伯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是专程来给咱们家帮忙的。”里南这才转过头说道:“我今天……不想说话。”
全盛正想发火,猛然发现,在灶火的映照下他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一时也愣住了。秀兰停下手中的活儿,回头劝道:“今天就别勉强他了。”全盛只得悻悻地返回堂屋,对众兄弟惋惜道:“这孩子,还没缓过来呢!”众人知他们爷孙感情深厚,也表示理解,不再强求。
大家又闲叙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全盛苦留不住,只得送他们出门。
走出苦情园那扇窄小的院门时,吕岩随口说道:“这门太窄了,应该在院子中间修个大门,才显气派。”跟在他后面的铁柱听了,大声说道:“这你就不懂了!这西北东南是乾坤之位,风水上的讲究,可不能乱改!现在那些有钱的,都特别信这个。”大家听了,都哈哈一笑,并未当真。
全盛秀兰将众位兄弟送到门外,又说了许多临别感激的话,目送他们的卡车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第二天清晨,诗诗照常来叫里南一起去上学。里南胡乱吃了几口早饭,便默默地跟着她走了。诗诗见他一路都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敢多问。
刘垒一中的校园布局十分简单,四周各有一排平房,用作食堂、小卖部、实验室和教师公寓等,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中央的教学楼。教学楼的布局更为简洁,一楼、二楼、三楼分别对应初一、初二、初三,两侧的耳房则是各年级的教师办公室。
里南来到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沉默坐下。以往的课堂上,能始终紧跟老师思路并随时应答的,只有库里南。如今他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课堂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老师们都有些不适应。这天下午放学后,数学老师朱景凯将他叫到了办公室,问道:“库里南,你这几天咋回事?咋一下子变哑巴了?”里南不抬头,也不答话,只是呆呆地站着。
这时,张国林推门走进了初二年级办公室,瞅了瞅里面只有朱老师和一名学生,问道:“杨老师去哪儿了?”朱景凯见是国林,也没在意,答道:“不清楚啊,可能是去活动室打乒乓球了吧!”
国林正准备转身离开,忽一眼瞥见那学生的背影有些眼熟,仔细一看,竟是里南,便走上前问道:“朱老师,这学生咋了?”
朱景凯叹息一声,说道:“张老师,你不知道,这孩子脑子聪明,是块学习的好料,平常也挺用功。可也不知道这几天咋了,上课总是一声不吭,态度很消极。你看,我这一问他,他就这样,低着头,一言不发。”
国林递给景凯一支烟,哈哈笑道:“教育学生,是我的强项。这样吧,你把他交给我,我帮你开导开导他。”朱景凯喜出望外,忙笑着说:“张老师,我今天可算见识了,你们学文科的就是不一样,能说会道。像我们这些学理科的,嘴笨,一肚子道理倒不出来!”
国林又呵呵笑了两声,带着里南来到了楼上的初三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里原本有一位女老师在嗑瓜子,见国林带了个学生进来,知趣地起身离开了。
国林进门后,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里南也坐。里南低着头坐下,依旧沉默不语。国林拿出烟,点燃吸了一口,语气平和地问道:“里南,你是不是还在为你爷爷的死难过?生老病死,是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抗拒。如果你一直这样过度沉浸在悲伤里,耽误学业,那才真正辜负了你爷爷对你的一片期望啊!”
里南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缓缓说道:“张伯伯,我不想上学了。”国林吃了一惊,忙问:“这是为啥?你为啥这样想?”里南抬起头,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我觉得,上学没用!你看我爷爷,读了一辈子书,满腹经纶,可一辈子过得那么苦;还有我爸爸,他当年比村里谁读的书都多,最后不还是回家种地了?”
国林听完若有所思,掐灭烟头,又点燃一支,吸了几口,叹了口气说道:“里南,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的想法,我不赞同。你爷爷的遭遇,有那个特殊历史时期的原因;你爸爸的选择,与他的性格有关。你知道你爸爸前几天跟我们说了什么吗?”里南摇了摇头。国林深吸一口烟,说道:“你爸爸对我们说,他当年放弃上学,不仅仅是因为面子,更是心疼你爷爷,不想让他再那么劳累,想回家帮他分担。但是你知道你爸爸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重复了全盛那晚的话:“他说,‘自己要是不成器,不仅长辈会因你受更大的罪吃更多的苦,甚至还要累及子孙啊。’”里南低下头,又不吭声了。
国林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我和你爸爸有个同学叫贾建设,当年和你爸一起高考落榜。你爸没去复读,但人家去复读了,后来考上了省师大。现在,人家已经是商兴中学的教导处副主任,在咱们县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当初如果也和你爸一样回家种地,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谁会知道他?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文化真不行!你说的那些现象,我也知道,确实有些人没读多少书,却赚到了大钱。但其实,他们能成功的根本原因,往往是因为他们本身就具备很高的智商和很好的性格。如果他们当年能好好上学,有了知识的加持,或许会比现在成就更大,你明白吗?如果你真的想帮你的爸妈,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学校里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当然,读书也不仅仅是为了将来谋生,更重要的是能让人明白事理,不固执,不偏见,能从书里找到解决人生各种问题的方向和智慧。”
说到这里,国林又点了一支烟,看着里南,更加深入地说道:“里南,你非常聪明,这是你的最大的优势。但你也要记住,聪明的人不一定都能成功,因为光有聪明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有不怕困难的勇气、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坚韧不拔的毅力。人生说到底,是一场漫长的修行。你所遇到的一切,无论喜悦还是悲伤,顺利还是挫折,其实都是在考验你,也都是在磨练你、成就你。所以,无论命运如何起伏,生活如何变化,你都要守住自己那颗纯正的心,不要被外界的浮华和困难所迷惑、所吓倒。一个人想要成功,也许要付出九分的努力,但更重要的是,要有十分的忍耐!凡事要把眼光放长远一些,多想想未来的样子!上学,对于我们这些普通农家孩子来说,是改变命运最好、最公平的捷径,你一定要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里南低着头,沉思了许久,然后起身,向着张国林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张伯伯,我懂了!谢谢您!”说完,便转身跑出了办公室。
诗诗在学校门口等了很久,见他终于出来,欣喜地迎上去,却发现他脸上依稀还有泪痕,便跟在他身后,没敢多问多说。
里南一路低着头,反复回味着张伯伯的话。回到家中,看到父母疲惫而憔悴的身影,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付出十二分的努力去学习,考上北大,重振库家,绝不让父母再为自己操心受累,再受生活之苦。晚上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刚睡着,便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宛如仙境的所在,一位白衣女子背对着他,临溪而立。虽看不见其面容,但那感觉却异常真实。待那女子缓缓回首时,他却猛然惊醒。睁眼思考良久,也不知这梦境究竟预示着什么。他拉亮灯坐起身,见枕边案头放着一本《诗经》,心有所感,便仿照其风格,写下了一首小诗,题为《美人》:
见美人兮,于溪流边,
妩媚妖娆,风流婉转。
见美人兮,于迷雾天,
香姿玉色,神韵天然。
见美人兮,于恍惚间,
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见美人兮,于梦里面,
千回百转,泣涕涟涟。
因怕母亲看见,他将这首诗夹在了书本里。第二天是周末,他吃过午饭,随手拿起那本《诗经》去了纹兴河边。读了一会儿,有些困倦,便躺在河坡的草丛里闭眼睡了。正睡得香甜,忽然感觉脸上有东西在轻轻爬动,以为是什么虫子,睁眼一看,却是……
欲知里南睁眼究竟看见了什么,明日请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