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书房内，沈清音临窗而立，手中捧着一卷刚刚誊写好的诗稿。窗外几株晚开的玉兰在春光里舒展着花瓣，映得她素来清冷的侧脸也柔和了几分。
她垂眸看着纸笺上墨迹未干的诗句，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竟含着一丝极难察觉的、沉浸于某种思绪的微光，连她自己都未曾发觉。
良久，她轻轻将诗稿放下，抬手拂过案头那方沈逸“被迫”收下、又被她“借”回来品鉴的松烟古墨。古墨质地细腻，触手生温，带着淡淡的松香，与她平日里用的御赐贡墨感觉截然不同。
“小蝶。”她唤道，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小姐。”早已候在门外的圆脸丫鬟小蝶立刻悄步走进，垂首侍立，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将这些书稿收好，按之前的分类放入书架。”沈清音指了指桌上几卷方才翻阅过的古籍，都是前朝关于诗论品评的孤本。“另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明日若无事，将前日舅老爷送来的那罐‘云雾茶’找出来。”
“是，小姐。”小蝶恭敬应下，手脚利落地开始整理略显凌乱的书案。她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心里暗道：
那罐极为名贵、连老爷来了小姐都只舍得取一小撮冲泡的“云雾茶”，上次被取出，正是送去逸少爷那偏僻小院的时候。这已是这个月里的第几次了？三次？还是四次？她心里飞快地算着，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将那份惊异深深压在心底。
收拾停当，小蝶端着用过的茶盘退出书房，动作轻柔地带上雕花木门。直到走出回廊，绕过影壁，来到后院专门用来清洗茶具、相对僻静的水井边，她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轻轻吁了口气。
另一个贴身丫鬟春兰正在井边浣洗几方小姐练字时沾染了墨迹的素绢帕子。皂角的淡淡气味与水井的清凉气息混合在一起。两人目光一触，迅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小蝶将茶盘放在井沿旁的石台上，先是假装整理盘中的杯盏，目光机警地四下扫视，确认连只猫儿都没有，这才凑近春兰，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几分压抑的兴奋说道：“春兰姐姐，小姐…明日怕是又要去逸少爷那儿了。”她悄悄指了指茶盘里那个刚刚洗净、曾装过云雾茶的青瓷小罐。
春兰浣洗的动作微微一顿，同样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这半月里，第几回了？我瞧着，怕是不止五回了。”
“可不是嘛！”小蝶掰着手指，却数不清，眼睛亮晶晶的，但语气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春兰姐姐，你细瞧见没？小姐每次从逸少爷那儿论诗回来，虽还是不怎么说话，但…但眉宇间那股子清冷，像是化开了些许？神色也松快了些，不像往日从那些世家公子举办的诗会回来，虽面上不显，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她心底那份不耐与疏离。”
春兰年纪稍长，性子更稳重谨慎，她将拧干的绢帕仔细搭在旁边的竹架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告诫：“慎言！主子的心思也是我们能揣度的？做好本分便是，仔细隔墙有耳。”
她虽如此说，眼神却也忍不住往书房方向飘了飘，顿了顿，才用更轻微的气音补充道，“不过…小姐肯将舅老爷千里迢迢送来的、自己都宝贝着的云雾茶带去，这份‘看重’…确是不同寻常。”
她们牢牢记得规矩，不敢像市井妇人那般放肆议论“良配”、“姑爷”之类的字眼，只能用“看重”、“不同”这样模糊而安全的词汇，在分寸的边缘试探。
“我只是觉得…”小蝶一边用软布小心地擦拭着光洁的茶盏，一边忍不住继续用气声表达她的惊奇，“大小姐何曾对哪位公子这般…嗯…主动过？还总是带着精心挑选的东西去。反观那些时常递帖子、送礼物的世家公子，送来多少名帖、珍玩、孤本，小姐何曾正眼看过？多半是让原样退回，或者直接收入库房落灰。”
“逸少爷…终究是不同的。”春兰给出了一个谨慎的结论，她回想起上次跟随小姐去送那方松烟墨，在院门外隐约听到小姐竟以“先生”称呼逸少爷，当时她心中震撼，如同投石入湖，涟漪至今未平，但这等事，她是决计不敢说出口的，哪怕是对小蝶和夏竹。
正想着，性子更活络跳脱的夏竹也端着空的点心盒子过来，显然是刚去厨房送还了今日的茶点。她一瞧见井边这情形，眼睛一亮，立刻加快了脚步，加入了这场“临时水井会议”。
“说什么体己话呢？”夏竹将点心盒子放在一旁，凑近前来，声音自然而然地压成了气音。
小蝶朝书房方向努了努嘴，又指了指那个青瓷罐。
夏竹立刻会意，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随即神秘兮兮地分享着她的“重大发现”：“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她强调着消息来源的不确定性，声音更低了，“上次负责浆洗的王嬷嬷，想去给逸少爷送换季的份例衣物，走到他那小院门外，就听见里面大小姐正和逸少爷说话。逸少爷的声音时高时低，说什么‘解构’、‘本体’、‘审美距离’…哎呦喂，一个个词儿听着就高深莫测，王嬷嬷愣是没敢进去打扰，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走的！”
小蝶立刻点头如捣蒜，小声附和：“对对对！我也有一回随小姐去，在院门口候着时听到过一耳朵，什么‘能指所指’，什么‘主体间性’，完全听不懂！跟听天书似的！可你们猜怎么着？小姐听着，非但不觉得怪异，反倒像是极认真、极投入的样子，偶尔还会追问呢！”
夏竹眼睛转了转，用几乎蚊蚋般的声音说：“而且你们细细品过没？逸少爷每回…刚开始像是总有些…不自在？说话也…不那么流畅顺遂？”她不敢用“慌乱”、“害羞”这样带有主观臆测的词，只挑最表象的描述。
春兰闻言，轻轻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别太过火，妄加评议主子是大忌。
但她自己却也忍不住，借着整理竹架上绢帕的动作，低声分析道：“或许…真有大学问的人，性子都有些…异于常人？不善与俗人交际？大小姐欣赏的，恐怕正是这份不流于俗、不媚于世的孤高气质。”她自动将沈逸那种“急于结束话题”的窘迫，美化成了文人雅士的“孤高”。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三个丫鬟如同受惊的雀鸟，瞬间噤声，各自拿起手边的活计，假装专心忙碌。来的是负责庭院洒扫的粗使小丫鬟秋云，她来打水擦拭廊柱。
秋云憨憨地打了招呼，并未察觉异常。待她打完水离开，三个贴身丫鬟才又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却不敢再继续先前的话题。
春兰使了个眼色，三人便默契地各自散开，小蝶端着清洗好的茶具，春兰拿着晾好的绢帕，夏竹拎起空点心盒，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头接耳从未发生过。
然而，那份因主子异常行为而生的惊异与好奇，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们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涟漪。
在她们有限的理解和严格遵守的规矩下，大小姐沈清音对那位旁支逸少爷非同寻常的“看重”与“主动”，已然成为了听雪轩核心下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只敢在绝对安全隐蔽的角落用只言片语和气音交流的“秘密”。
她们无法理解那所谓的“大学问”，更不敢妄议主子的情感，但大小姐近日来周身那股愈发沉静、偶尔对窗出神、甚至隐隐透着些许在她们看来难以名状愉悦的气息，却是她们能真切感受到的。这变化细微，却真实存在。
这份仅限于极私密场合、片刻即散的“遐想”，如同深宅大院高墙下悄然滋生的苔藓，不见天日，却生命力顽强。
它远比公开的议论更符合这朱门绣户的现实，也如同暗流般，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推动着某些事情的发展。
而此刻，正在自己小院里对着石凳练习“如何用最粗鲁的姿势坐卧”并琢磨“怎样才能在谈论诗词时成功打出一个响亮饱嗝”的沈逸，浑然不知自己在那几位关键丫鬟的眼中，已经成了一个身怀绝学、性情孤高、引得冰山才女折节下交的神秘人物。
他只为即将到来的“雅集”头疼，并坚定地执行着那“自毁形象”的绝地反击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