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诗会后,沈逸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高贵、执着且自带文学雷达的仙鹤给盯上了。他梦想中大门一关、与世无争的咸鱼生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散尽后,露出的却是沈清音那张清丽绝俗、却让他心惊胆战的脸。
噩梦,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沈逸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躺椅上,身上盖着一本摊开的《九州异兽志》(实则是用来遮脸挡光,方便打盹),鼾声将起未起,嘴角还挂着一丝即将抵达梦乡的甜美微笑。
“叩、叩、叩。”
清脆而规律的敲门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醒了沈逸的美梦。他一个激灵坐起身,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谁啊?”他带着被打扰的清梦怒气,没好气地喊道。
门外,是一个清脆恭敬的丫鬟声音:“逸少爷,我家小姐来访。”
小…小姐?
沈逸的瞌睡瞬间飞到了九霄云外,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脊椎。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门缝边,小心翼翼地往外一瞧——只见沈清音一身月白襦裙,宛如一支清冷的玉兰花,正静立在门外,身后跟着那个圆脸小丫鬟,手里还捧着一卷用锦缎小心包着的书册。
完了!是那只文艺仙鹤!她真的找上门了!
沈逸内心哀嚎,第一反应是装死。他屏住呼吸,踮着脚尖往回退,心里默念:“我不在,我不在,我睡着了,我没听见…”
然而,门外的沈清音仿佛自带透视眼,清冷的声音透过门板,精准地传入他耳中:“沈逸堂弟,可在否?清音偶得前朝《山居笔记》孤本一卷,中有几处疑义,想起堂弟或能解惑,故冒昧前来叨扰。”
孤本?疑义?解惑?
沈逸听得头皮发麻。大姐,我看过的“孤本”仅限于网络小说排行榜前五十!我连繁体字都认不全,你让我解什么惑?你这是逼我自爆啊!
他继续装死,希望她能知难而退。
门外沉默了片刻。就在沈逸以为她走了,刚松一口气时,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堂弟院中这株老槐,枝干虬然,颇有古意,与《山居笔记》中所述‘庭有古木,可涤尘心’之境,倒有几分契合。”
沈逸:“……” 连我院子里的树你都能扯到意境上去?你这是不打算走了是吧!
他知道,再装下去,以这位大小姐的执着,很可能下次来的就是带着撬门工具的家丁了。他只能认命地、沉重地、如同奔赴刑场一般,拉开了那扇通往“文学地狱”的门。
“大…大小姐。”沈逸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沈清音目光平静地扫过他略显凌乱的衣襟和头上翘起的一根呆毛,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便恢复了清冷。“是清音唐突了。”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便自然而然地、仿佛回自己家一般,迈步走进了沈逸这间除了必备家具外毫无装饰、堪称“家徒四壁”的小院。
她的目光掠过那粗糙的石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优雅地坐了下来,示意丫鬟将书卷放在院中唯一的石桌上。
“堂弟请看,”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泛黄的书页,指尖点着一处,“此处谈及‘空’与‘寂’之别,注疏众说纷纭,清音愚钝,始终难解其味。不知以堂弟之见,二者在心境之上,究竟有何不同?”
沈逸瞪着那密密麻麻、如同蚂蚁打架般的繁体字,只觉得眼前发黑。空?寂?我现在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和死寂!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故技重施,祭出“现代玄学”大法:“呃…这个‘空’嘛,或许更偏向一种…结构性的虚无,是表象的剥离?而‘寂’…更像是一种…主体性缺席后的氛围感受?是一种…嗯…在场的缺席?” 他一边胡诌,一边在心里疯狂吐槽: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清音却听得眼眸微亮,若有所思:“结构性的虚无…在场的缺席…堂弟此言,虽奇崛,却似乎直指内核,发前人所未发…”她抬起头,看向沈逸的目光更加专注,甚至带上了几分钦佩。“还请堂弟细言之。”
沈逸:“……” 细言?再细言我就要编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沈逸感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精神酷刑。他绞尽脑汁,将他能想到的所有似是而非的现代词汇——什么“解构”、“本体论”、“审美距离”、“能指所指”——如同洒胡椒面一样,胡乱地撒在沈清音提出的一个个关于诗词、意境、人生的深刻问题上。
而沈清音,这位忠实的“听众”,则始终保持着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她时而凝眉思索,时而恍然点头,时而追问细节,将沈逸每一句敷衍的、跑火车的、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话,都当成了蕴藏深意的珠玑,努力地消化、吸收、再引申。
沈逸说得口干舌燥,感觉自己快要被掏空。他无数次用眼神暗示“天色不早了”、“您该回去了”、“我要上厕所”,但沈清音仿佛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虽然是沈逸瞎编的海洋)里,直到夕阳西下,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
“与堂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沈清音临走时,十分郑重地向沈逸行了一礼,美眸中星光点点,“他日清音若有新作,或再得古籍,定再来与堂弟品评。”
沈逸扶着门框,勉强支撑着发软的双腿,脸上是虚脱般的笑容:“大小姐…慢走…” 心里却在呐喊:“别再来了!求你了!”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自那以后,沈清音的“雅集”变得频繁而规律。
有时是清晨,沈逸还在与周公下棋,敲门声便已响起,伴随着大小姐清冷的声音:“一日之计在于晨,堂弟,今日读到一首好诗,意境开阔,特来与君共赏。”
有时是午后,沈逸刚偷摸拿出私藏的话本准备放松一下,那熟悉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然后是:“堂弟,关于上次探讨的‘文本间性’,清音又有新的体悟…”
甚至有一次,月黑风高…哦不,是月明星稀的晚上,沈逸正蹲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偷偷烤红薯,沈清音居然抱着一把古琴来了!“如此月色,不可辜负。清音新习一曲《幽谷潺湲》,自觉其中意蕴,与堂弟诗中‘林深鸟自啼’之境颇有相通,特来弹奏,请堂弟品鉴。”
沈逸看着那烤到一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红薯,再看看月光下抚琴如仙、一脸认真的大小姐,内心是崩溃的。品鉴?我只想品鉴我的烤红薯啊大姐!您这琴声美则美矣,但它不当饭吃啊!
他的小院,他最后的避难所,被彻底侵占了。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堵在洞里的仓鼠,眼睁睁看着那只优雅的仙鹤一次又一次地飞来,不仅占了他的窝,还非要跟他探讨“洞穴建筑的艺术与哲学”。
他尝试过躲避。比如提前溜去藏书阁最偏僻的角落,结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沈清音就能精准地“偶遇”他。他也尝试过装病,结果沈清音亲自带着名贵药材和医官前来“探病”,并在他“病榻”前,与他探讨了一番“疾病与文学创作中的生命意识”。
沈逸绝望地发现,在这位毅力惊人、脑补能力超群的大小姐面前,他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这一日,沈清音再次带着新作离去,留下沈逸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院子,眼神空洞。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凶狠”,“必须想个办法,让她对我这个‘知音’彻底失望!必须让她觉得我俗不可耐,毫无内涵!”
一个“自毁形象”的绝地反击计划,开始在他那颗被文艺理论折磨得快要爆炸的脑海里,缓缓成型。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久违的、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意味的诡异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