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薄看着堂屋里挂着的那块来自汪氏宗祠的“恭贺汪薄同学考入京大”的匾额有一会儿了。
奶奶给他端茶过来的时候,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去京大…”
汪奶奶很不赞成,皱眉道:“话不能这么说。”
“你就说考没考进去吧?考进去了,我孙子不去上而已。”
她拉着汪薄的手,“你爸跟我说了,就是你妈发疯…害,咱们以后远着她点。”
“真是个神经病……哪有害自己亲儿子的”
她偷摸看了一眼倒水的薄冷翠,声音放低了些和汪薄说:“我们小声点,别给薄家人听到了。”
“他们姓薄的都一家的…回去告你的状就不好了。”
汪薄喃喃,“奶奶,你还挺替我着想的。”
没想到这么多年就见过一两次,打过几回电话的奶奶还认得出他。
还能常常念叨他,以至于那个大妈也知道他的名字。
“你是奶奶亲孙孙,奶奶能不替你想吗?”汪奶奶又拉他去自己房间,翻箱倒柜找出塑料袋里包好几层的红包给他。
“奶奶你自己留着用吧。”
汪薄只是在某些方面抠,他不是真的没钱。
和普通人比他甚至算是有钱。
“给你,收着!”汪奶奶数出十几个红包给他拿着,“你都没被我带过,养过,给几个红包算什么。”
“都拿着,我的钱我愿意给孙子。”
又偷偷小声说,“你爸这些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苦没少吃,钱也没挣到,我这些才不能留给你爸呢,奶奶的都要给小宝。”
“小宝是个好孩子,奶奶知道小宝最是不会败家。”
在高铁和大巴上无聊地在某音上打赏了几百万给:
“救救台风天的大象吧”
“救救残疾猫狗吧”
“致敬排雷英雄犬”
“求求正视女性安全吧”
“讨薪农民工有多难”
“87岁大爷被无故殴打”
“76岁老人讨薪十年无果”
“19岁女生实名举报导师”
“已婚女性的医疗检查中的隐形羞辱”
等等一堆视频的汪薄:“……”
然后昨天看见薄冷翠来了,为了缓解尴尬他只能不说话低头玩手机,又让公司成立个部门:正能量宣发部门。
主要职责就是专门跟进现在有的人间疾苦,查清楚他的捐款是否落到实处,以及后续事情的跟进,随时向上汇报。
他觉得这些还是别说的好。
“是啊奶奶,我最节俭了。”
“但是饭要吃饱。”汪奶奶心疼他瘦,“再省也不能省吃的。”
“薄家对你不好,你更要吃垮他们!”
“我孙孙不能被饿着。”
“拿着花,拿着去县城买奶茶喝。”
身上口袋都被塞满红包的感觉,许久不曾有过了。
“那我在家要做什么?”
他看奶奶要去洗碗,“我去吧。”
“不用你,”汪奶奶推开他,“你这是当秀才的手,再说你好容易才回来一趟,我还舍得你干活?”
“出去玩吧小宝,出去逛逛去。”
“看看咱们家的山和林场,还有茶园和地。”
秀琳到了他旁边来,“小奶奶,我带小宝哥去逛?”
“你来了正好,小宝,你就和秀琳去,她现在大三了,和你没差多少,你们年轻人谈得来。”
说完就去厨房了,从厨房窗子看着他们,眼神很是鼓励。
至于薄冷翠……
依旧还在厨房倒水,实则听所有话的薄冷翠已经把烧水壶的水第三次上进保温瓶了。
“小翠啊,你也去呗,你们年轻人都出去玩玩。”
薄冷翠这才略带矜持地点了头,慢慢出去跟上汪薄。
经过堂屋的时候,他也仔细看了那块印着汪薄名字,是汪薄人生第一个,也是几乎唯一一个,完全凭借自身能力挣脱家族阴影、得到的纯粹认可。
薄玉不认可。
薄玉摧毁了汪薄的第一场梦。
这是留下的废墟,是梦的遗物。
但是,许多人都认可。
人所付出的努力,人所得到的成绩,被挂在中堂上,被放在亲人的目光里。
若是祖父还在,这样的牌匾也会挂在薄家的。
微风徐来,穿堂而过。
他走出门外,汪薄在等他。
薄冷翠存在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既带来压力,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
但汪薄仍旧想抗拒,他愿意战战兢兢如惊弓之鸟一样过一辈子,一个人。
可以承受孤独痛苦。
但是他不要被人看见。
他不要那么不平等,那么不公平。
他给不了对等的,他就不愿意去得到。
否则他只会被愧疚淹死,被自责与不配窒息。
汪薄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和自嘲:
“你一个霸总,这么闲?不用上班?”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别跟着我了。”
“这里不是薄家。”
他顺势拉着秀琳快走,“你回去你自己家吧。”
汪薄不敢看薄冷翠的表情,不敢听薄冷翠的回应。
甚至不敢感知自己这句伤人之语出口后的凝滞氛围,他又逃了。
等回想起来,觉得自己过分时,已经到了一片茶叶地。
秀琳指着东边的那一片:“这你爸家的。”
又指着西边的,“这你大伯家的。”
再指着山头那片,“那我家的。”
见汪薄神思不属,秀琳挑眉,“小宝哥,他不是你表哥吗?”
“他看起来非常关心你。”
汪薄皱眉,硬撑,“别管他。”
他看着无边际的蓝天与无边际的山林,苍鹰从头顶盘旋而过,白云悠悠,每每移动一下,都在山林上印下阴影。
像是一幅动图,像是一张色彩饱满的油画,反而很难想象这是随时随地发生的自然的景色。
汪薄心想自己真是个城巴佬。
“这里好吗?”
秀琳问他。
但汪薄想的却是,很好,如果薄冷翠也能看见就好了。
如果薄冷翠也喜欢,就更好了。
“好。”
“反正好不好,你都会回城里的。”秀琳看透什么,“你现在就走神想着你表哥呢。”
“不如回去?”
“看看他怎么样了?”
有人递了台阶,汪薄还是不想下。
磨磨蹭蹭走到了公路边,已经有半人高的茅草遮不住越野车的轮廓。
不远处,薄冷翠西装革履,带着公文包上了自己开来的越野车。
汪薄立刻跑过去,秀琳心想果然有瓜,感觉跟上去采第一手八卦。
暗中发帖:“有汪少和薄氏大少一手咨询,加我V信,独家爆料,价高者得。”
但是汪薄在还有几步的时候停下来,似乎犹豫,又似乎更无所谓了一般,随意问薄冷翠:“你去哪?”
薄冷翠的语气听不出生气,只有公事公办的理性和漠然,“办公。”
“调研。”
汪薄预想的薄冷翠会管他,甚至会关他,会像以前一样强行介入他的情绪。
或者以后算账,计较他的每一个把薄冷翠当“外人”的举动甚至每一个动摇的瞬间。但薄冷翠没有。
他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地回答:
“调研。”
两个字,将他自己所有的陪伴,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情感,都包裹在了冰冷的事务性外壳之下。
仿佛薄冷翠真的只是恰好出现在这个穷乡僻壤,恰好走进这座老宅,恰好……站在他身后。
然后,薄冷翠不再说话。真的就像来完成调研任务一样,甚至拿出手机,似乎在处理邮件。
这种突如其来的“公私分明”,这种不再热切追逐的姿态,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汪薄伪装出的平静。
薄冷翠也学会了冷暴力?
薄冷翠真的不追着他了,他所有做的,都只是公事?
这个认知让汪薄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攥紧,一种比被纠缠、被逼迫更深的恐慌和……委屈,瞬间涌了上来。
他宁愿薄冷翠跟他吵,跟他闹,强行把他从过去的阴影里拽出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他汪薄的情绪、他的过往、他堂屋里悬着的承载了无数遗憾的证书,都只是“调研”途中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汪薄更不舒服了。
这种“不舒服”里,混杂着被看穿伪装的恼怒,害怕被真正放弃的恐惧,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落——原来,他潜意识里,早已习惯了薄冷翠那份不容拒绝的、带着温度的执着。
薄冷翠用这种近乎“冷暴力”的撤退,无声地向他传递着一个信息:
我不会再逼你。
但如果你需要我,你必须自己走过来。
他甚至能冷静地看着汪薄,重复汪薄的话:“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分手了吗?”
越野车消失在国道上,就像薄冷翠当初也是从天而降般,令人错愕。
汪薄看路灯渐渐亮起,暮色四合。
他顿觉难过。
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他还要哄那个打人的人那样难过!
秀琳拍好背影和绝尘而去的越野车,配文:“薄少回城,汪少留村。”
然后上前安慰汪薄:“哎,你说就说了,他居然还当真,是他不好!”
汪薄更难过了,对秀琳:“你在讽刺我?”
秀琳没有啊,秀琳坦坦荡荡:“我说实话呢。”
对于这个一看就是心理脆弱外面炸毛的堂哥,她还有啥好讽刺的?
还是哄哄吧。
于是她说:“说不定人家欲擒故纵呢,你别上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