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千万男子,唯不见安王者。”
傅定嫣何其感慨,安王天潢贵胄,却对妻妾子女无半分慢怠,极尽爱护。
那是多么温和的羔羊。
一个上位者,却时时把脆弱的脖颈露出来,天真得不像凡俗之人,更不像亲王。
明明生于狮群,却眨着鹿一般的眼睛。
她一见到安王,才觉得自己这半生错了多少。
那种不甘,深藏的,掩埋了的不甘,全都被心潮涌起的浪,带了出来。
“想想你从前嫁的都是什么蛮荒之地的粗人野人,想想你的孩子,又长得什么异族粗鄙样貌…”
“你外祖是明景帝,上皇是你舅父,你却这么糟蹋自己。”
若是她母亲得明景帝喜爱,就不会被嫁到容州。
若是上皇真的顾念母亲这个异母所生的姐姐,就不会在时局平稳之后,只接回在柔然的端莹长公主。
若不是烟萝嫁给安王,父王会被夺爵,容州会被收归中央,交予朝廷,她们一家不出两代就会没落成连七品县官都不如的破落户。
龙子凤孙何其多,又有多少就这样沦为庶民,沦为蝼蚁。
她的女儿便是活着,也只能嫁给边境小官,除了婚嫁当日能佩戴凤钗,往后都是逾制,是僭越了。
傅烟萝二十岁就死了,她那年二十七岁,活着。
她的妹妹,根本不知道生存的残酷,就那样被三言两语的挑拨算计,轻掷了性命。
傅烟萝若是能为家族着想,就不会寻死。
她的妹妹被安王府娇惯成什么样子了?一时之气,大过活着。
这东都的繁华名利,又把她教成何等荒谬迷思:
孩子,不及名誉?
她悲伤之前是鄙夷,鄙夷到憎恨傅烟萝,恨铁不成钢。
安王拒绝了她母亲,并觉得妹妹死了就娶姐姐是种无情。
真是好久没听到这样有人性的说法了。
可这是她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傅家维护家族荣光的手段。
虞王年幼,母亲已失,谁又能保证虞王能活着长大呢?
可邺王妃提防着她们,生怕傅家的外孙见了傅家的人。
那狠毒的女子,倒是不曾伤害虞王,却把别人的儿子霸占,教他认贼作母。
把傅家的外孙,教成了邺家的。
“你的孩子都死了,亲妹妹的孩子攥在别人手里,他人荣华百年,你却失子绝嗣。”
她梦见她的孩子们,若是当年他们有个好父亲,就不会死得那么悲凉。
母亲对她说,“傅氏还有别的女儿,一定要挑出好的,送进安王府去。”
至于她。
“东都有修道的风尚,近郊的清平观就…”
她没再与母亲说一句话。
在清平观的时候,她总觉得孩子就在身边。
或在摆弄拂尘,或褪去那身不合身的婚服,穿着东都时兴的神仙衣在她面前转圈。
“阿母,我们只能待在这里吗?”
这里是哪里,这里不是尘世,这里是被抛弃的清净世界。
她可以任意畅想她的孩子们陪着她,但再也没有一个温暖的小身子被她抱在怀里。
这里是生命不被准许诞生的地方。
是只有死路,无有再生之地。
偏偏世人道貌岸然,偏偏追寻虚无缥缈,将断绝子嗣,绝情弃爱,说成超凡脱俗,神仙之举。
但她在观里遇见了圣思萱。
夜里,他将表明身份的蟠龙佩送给她,“这是上皇当年嘉奖我父王所赐。”
他至少是个中原男子,至少是个文雅公子,比她的两任丈夫胜过太多。
他又温柔细致,对她小意至极,“傅姐姐,也许你的孩子们会来找你,他们说不定,还要做你的孩子。”
那么,他们会有一个好的父亲么?
圣思萱与她相拥在寂静禅房,耳边只有风吹竹林的“簌簌”之音,间或一两声虫鸣。
“当然,我一定拼尽全力,给他们一个最好的前程。”
禅房静谧,月夜,她披衣而起。
月光照得竹影越过窗棂,映在熟睡的睿王世子脸上。
她在窗外看了良久,手不由放在小腹上。
她的孩子,会回来吗?
她不在乎这是什么道观,什么清净之所,修道之宫。
若是世人真的公平,真的严苛遵守道德,就不会让她七岁嫁给三十多岁的戎嘉国主。
就不会让她送自己五岁的女儿,走十年的路,只为跟一个不认识的老头成婚!
这是什么道德?这分明是恃强凌弱,分明是拿女儿当礼品,做个好看点的停战理由……
她不会再让自己的孩子再有这种飘零命运。
绝不会。
“他怎么会是文斐…”
傅定嫣不信,“他给了我蟠龙玉佩,那是上皇所赐。”
“圣思萱是个草包,也脾气暴戾,无能,但他一直思慕完颜郡主,不愿成婚。”邺曦和也不信她连这些都没听闻过。
“而且就算是去道观,他也常去落雯山,何时会到清平观?”
清平观是上皇给安王的道场,安王不似乐昌公主喜欢排场,清平观封给他之后所有一切都照旧。
只不过他与晞王在那里私会罢了。
“你若不信,让殿下把文斐从诏狱里提出来,让你认认?”
曦和继续冷笑,“文斐那孽畜,便是在那时,勾结上了晞王,是吧?”
月夜信步至于中庭,不想并非孤影伶俜。
她看见晞王,身着道袍,神色沮丧。
晞王憎恨邺曦和,说他与安王才是患难与共的真夫妻,若是安王失势,他愿随之殉葬。
可那正妃邺曦和呢?怕不是要举证亲夫,以作邀功之赏吧。
“只恨她与荑儿早有前缘,生育子嗣。”
“若本王能与安王有子,必定倾力辅佐,让他子孙长留,千秋万代,以证实本王与安王之情谊存在过这世间。”
“可他,什么都没对我说过。”安王红了眼眶,被邺王妃瞪了一眼低下了头。
喃喃着,“什么都没说…”
“殿下!”傅定嫣现今也不要别的了,“那孩子是晞王想托付于你的。”
“殿下,求你,把孩子还给我吧。”
“我是他的母亲,你已经把我妹妹的儿子给了别人,你不能再要我的孩子…”
当年她在清平观生下了孩子,却被纵火烧禅房。
动乱间有刺客闯入,抓走了她,关进京郊的庄子里。
而孩子……她眼睁睁看着,被另一队人带走了。
“她纵火,便是要偷我的孩子,那门外的小五,就是她偷的!”
傅定嫣很笃定,“殿下既爱晞王,数月不曾回王府,那这孩子岂会是邺曦和所生?”
“便是,那也不是安王之子!”
曦和还未开口,敖骄却说话了,“小五,是安王与安王妃所生。”
圣荑看他一眼,脑海里影影绰绰闪过那年情景。
当时虽与上官昭分开,但也不曾驻足后院。
唯有一次醉酒,睡得迷蒙,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歇在正院,又深觉对不起上官昭,又深知自己更对不起曦和。
想着自己只配出家,再不该招惹红尘才是。
“那日,殿下不是酒醉,是中了迷香。”
圣荑蹙眉看着敖骄,“你怎么知道?信口雌黄。”
敖骄挑眉,不说了。
也无视曦和投向他的探究目光。
“你的孩子,在那场大火里,就没了。”邺曦和从袖中拿出一块红玉葫芦把玩,“不义之子,怎能留存?”
“你胡说!”傅定嫣紧紧盯着那红玉葫芦,“若非你纵火,你怎会知晓…”
“你非说我纵火,若我纵火,就不留活口。”
曦和扬眉笑着,把红玉葫芦抛了抛,收进袖中。
傅定嫣能有什么证据呢?
她生了一个文斐的儿子,以为是圣思萱的,还想要让安王认了,又暗中算是晞王与安王之子……呵呵,可笑,她邺曦和偏要叫这可笑的孩子,一个都当不成!
红玉葫芦是那襁褓里的,底部刻了个“容”字。
想来是容州给的陪嫁。
傅定嫣克制着眼泪,时至今日,她依旧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
邺曦和道,“你要明言,那不是安王之子,也不是睿王世子之子,他是文斐,一个要问斩的谋反叛贼之子。”
谋反之贼,其子不赦。
傅定嫣终于撑不住,跌倒在地。
眼前是安王妃华贵的裙面,金线暗绣着芙蓉枝,在透进格栅门的光下,变幻细微的颜色。
“够了。”安王起身,“傅姑娘错怪王妃了。”
“你先回去。”他对傅定嫣道,“傅姑娘的孩子,本王会命有司寻找。”
“至于小五,那是王妃之子。”
圣荑像是告诉所有人,“晞王旧案,太渊六年旧事已矣。”
“有罪自有罚。”
“从犯,自有量刑定夺,不必牵连甚众,惶恐不休。”
他拉傅定嫣起来,眉头就没松过,“傅姐姐,先回清平观吧。”
像经历一场极快变幻的天气,雷霆暴雨过去,曝晒又寒霜,最后却又有巨树移过树冠,将之纳入自己枝叶之下。
而傅定嫣还能看到那巨树身上的雷击痕迹,焦黄叶子……安王这几年受的,哪里又能说因为不知,所以就毫无痛楚?
她含泪,却又含恨,仰头看他道:“殿下,你这般人物,叫人如何忘怀。”
朝天观里供着几丈高的花神雕像。
雕像背面还有两座小神像,据说是花神的二子。
两座神子雕像静默地看着太渊帝从蒲团上起身,听着另一面安王宣告此事到此为止。
而后帝王无声退去,就像如明面上一样,陛下从未来过。
安王也如常,看着傅定嫣出去,他只当今日,从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