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短信内容是:您提交的培训材料已纳入基层医疗监督试点教材。
苏清晏把笔记本合上,拔出U盘,插进另一个接口。电脑自动弹出备份窗口,进度条走完,显示“三节点同步完成”。
她没关机,直接按了电源键。
屏幕黑下去。
窗外天还灰着,雨丝斜着飘,打在玻璃上留下细长水痕。
六点四十分,她站在仁心医院正门东侧人行道上。
伞是深蓝色的,伞骨有点歪,但能挡雨。
折叠桌是银灰色的,桌面有两道划痕,一条长一点,一条短一点。
便携椅靠背微塌,坐上去会往左偏三度。
防水箱打开时发出轻微咔哒声,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叠A4纸。最上面那叠印着《医疗维权十问十答》,第二叠是《知情同意书避坑指南》,第三叠是《医保拒付申诉流程图解》。
白板立在桌角,用黑色马克笔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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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沉默
规则属于每一个人
字迹工整,没有涂改。
她把伞收起来,靠在桌腿边,抖了抖伞面水珠。水珠掉在地上,很快被地面吸干。
第一个来的人是中年男人,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盒药。
他站在三步外,没说话,只盯着白板看。
苏清晏没抬头,低头整理资料,抽出一张《十问十答》,放在桌沿最外侧。
男人往前挪了半步。
她把笔盒推过去一点,露出笔尖。
男人伸手拿笔,又缩回去,掏出自己兜里的圆珠笔,在问答表第三条下面画了一道横线。
“这条说‘医院不能以押金未交为由拒收危重病人’,是真的?”
“是真的。”她说,“《执业医师法》第二十四条。”
男人没记,只点点头,把表格翻过来,背面写了几个字:昨天我爸晕在门口,没人扶。
他没递过来,也没说话,把纸折好塞回口袋,转身走了。
第二个来的是年轻妈妈,抱着孩子,孩子额头贴着退热贴。
她问:“医生让我签个字,说不做手术孩子会死,我没看清就签了。现在说要加钱,还能反悔吗?”
苏清晏从防水箱里拿出一份《知情同意书样本》,翻开第一页,指着右下角空白处。
“签字前必须确认三点:第一,写明具体手术名称;第二,列出所有替代方案;第三,注明费用是否包含在医保内。缺一项,这份同意书无效。”
妈妈低头看样本,手指抠着纸边。
“那我现在去问他们补一份?”
“不用补。”苏清晏撕下一张新纸,写上“本人于今日声明,此前所签知情同意书因未载明替代治疗方案及费用明细,自愿撤回效力”,落款日期填了今天,签名栏空着。
“你签这里。”
妈妈接过笔,手有点抖,签得慢,但很用力。
签完她没走,坐在便携椅上,把孩子往上托了托。
第三个来的是老头,穿旧夹克,袖口磨得发亮。
他指着白板上“规则属于每一个人”,问:“我孙子住院,账单多收了八百块,这算不算规则?”
“算。”苏清晏从箱底拿出一张打印纸,“这是医保报销目录对照表。你把收费单给我,我帮你核。”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单子,递过来时指甲缝里有黑泥。
她接过来,扫一眼,翻到目录第十七页,指给老头看:“这个‘营养支持治疗’项目,单价三百二,但医保只认一百八。多收的一百四,医院得退。”
老头没笑,也没骂,只说:“我回去就找他们。”
他走后,一个穿校服的女生停下来看白板,站了两分钟,没说话,掏出手机拍了照。
又过了十分钟,三个家属围过来,问押金不退怎么办、检查单丢了怎么补、病历被医生涂改能不能举报。
苏清晏一一回答,每答一条,就在对应资料上画个勾。
她没喝水,没吃东西,没看手机。
九点十五分,医院保安从东门出来,绕着咨询点走了一圈,目光停在白板上两秒,又移开。
他没说话,也没靠近,继续往前走了。
十点整,雨小了。
一位老太太拄拐杖过来,问:“我老伴做透析,医院说要先交三个月费用,不然不排期。这合法吗?”
苏清晏翻开《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第六十二条,念给她听:“不得以预收医疗费用作为提供诊疗服务的前提条件。”
老太太听完,从布包里掏出一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印着“仁心医院患者权益告知书(2018版)”。
她把纸摊在桌上,指着其中一行:“这里写着‘费用结清后方可安排后续治疗’,你们不是自己写的?”
苏清晏拿起纸,看了三秒,说:“这一版已经废止。新版告知书第三条明确取消该条款。你手上的这份,是当时没收回的旧版。”
老太太没动,也没反驳,只把铁皮盒子盖上,扣紧搭扣。
“那我现在能去办手续吗?”
“能。”苏清晏撕下一张《投诉响应流程卡》,填好门诊楼三楼医保科的地址和电话,递过去。
老太太接过去,没走,站在原地,把卡片对折两次,放进胸口口袋。
十一点二十分,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快步走来,看了眼白板,又看了眼苏清晏,问:“你是律所派来的?有执业证吗?”
苏清晏从防水箱夹层里取出一张卡片,推过去。
上面印着:市卫生健康委员会特聘合规培训讲师(编号:HJ-2023-087)
男人愣了一下,没伸手拿,只低头看了五秒,转身走了。
十二点整,苏清晏数了数桌上剩下的资料。
《十问十答》剩十一份,《避坑指南》剩七份,《流程图解》剩十四份。
她把剩下的全收进防水箱,合上盖子,咔哒一声。
折叠桌收起,咔嚓两响。
便携椅叠好,卡扣自动锁紧。
她没离开,走到咨询点斜后方三米处的公共长椅坐下。
长椅是水泥的,表面有两道浅槽,雨水积在里面,没流走。
她打开手机,调出《基层医疗投诉响应机制试点方案》文档。
光标停在第三节点:“超时未响应自动上报逻辑”。
她删掉原句“触发后推送至上级监管平台”,改成“触发后同步抄送患者预留手机号及属地街道办”。
刚点保存,手机震了一下。
新消息。
未知号码。
内容是:你真以为规则不会咬人?
她截图,拖进手机里编号004的文件夹。
然后点开培训后台,查看报名列表。
张磊的名字还在,备注仍是“优先安排初试”。
她往上滑,看到陈雪的名字出现在“监督员培训助教”名单里,状态是“已确认”。
远处门诊楼出口,陈雪穿着新工装,手里拎着一个透明文件袋,袋子里装着几份纸质材料。
她朝这边看了一眼,没走近,抬手挥了一下。
苏清晏点头。
她低头继续改文档。
第三节点第二行,她输入:上报失败时启用离线缓存机制,本地存储时限不少于七十二小时。
敲完回车,她抬头。
医院大门人流照常进出。
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牵着小孙子的手,边走边低头看手里一张纸。
纸是A4大小,边角卷起,上面印着《医疗维权十问十答》。
小孩仰头问:“奶奶,这个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老太太没答,只把纸攥得更紧了些。
苏清晏收回视线,手指悬在键盘上方。
光标在新输入的句子末尾,一闪,再闪。
她按下空格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