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在哀鸣。
城堡墙壁上的萤石成片黯淡、碎裂,化为苍白的灰烬簌簑落下。中央祭坛上,恩佐单膝跪地,左手死死抓握着胸前衣袍。他身上华丽的暗夜法袍已多处破碎,露出下面被神火灼烧、被规则反噬留下的狰狞伤口。刚刚与修罗王、收割者的死斗,几乎榨干了他最后一丝魔力。
此刻,更深的侵蚀从内部爆发。
那不再是简单的蔓影术发作。猩红的玫瑰印记已“活”了过来,在他苍白的皮肤下蔓延伸展,细密的血线如同拥有意识的根须,缠绕脖颈,爬满手臂。每一道血线末端都在皮肤下鼓起、搏动。更为诡异的是,以印记为中心,他左臂的皮肤开始变得半透明,其下并非血肉骨骼,而是深邃的、缓缓旋转的星空漩涡,间或有破碎的数据流如极光般掠过。
他整条左臂,正在被“虚化”。
“库…伦……”
恩佐的喉间挤出破碎的音节。他勉力抬起头,额前被冷汗浸透的黑发黏在脸上,那双刚刚还燃烧着复仇火焰与胜利寒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被剧痛和某种更深层恐惧灼烧后的涣散。
“盒子……雪莉的……盒子……”他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快!杀了我……”
库伦捧着那只绛紫金边的盒子,双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目睹了恩佐如何拼尽最后力气,将修罗王与收割者拖入毁灭,也亲眼看见了格里芬院长的尸首如何被噩梦占据、又被封印,最终成为释放这怪物的容器。
此刻的恩佐,已无余力再战。
“大人……”库伦的眼泪滚落,“一定有别的……”
“没有……时间了!”恩佐厉声打断,左臂的虚化又蔓延了一寸,皮肤下的星空漩涡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杀了我…这是……命令!”
“不——!!!”
斯诺克像一头被逼入绝境、伤痕累累的小兽,猛地从旁冲出,张开双臂死死挡在了库伦和恩佐之间。她脸上毫无血色,之前在混战中受的伤还在渗血,泪水混合着血污在她脸上冲出凌乱的痕迹。她的眼神涣散,又凝聚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不要打开!库伦!我求求你不要打开!”她回头死死瞪着库伦,眼神里满是绝望的乞求,然后又猛地转回去,看着身体正在发生恐怖异变的恩佐,声音尖锐得几乎撕裂自己的喉咙:
“他不是!他不是那个漏洞!我知道……我感觉得到!我的感觉不会错,我的直觉也不会错!”
她的声音开始发抖,语无伦次,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说服自己,也说服库伦:“我们跟了恩佐这么多年,如果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最大的‘错误’、最脏的‘bug’……真的存在……它怎么可能会是恩佐呢?”
她猛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泪水决堤:“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是国王?是那些神?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想不明白!可我……可我没办法看着你们就这样……就这样断定是他!万一呢?万一我们错了呢?!万一这只是因为我……因为我……”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充满了自我怀疑和濒临崩溃的脆弱,却又猛地拔高,带着最后的、歇斯底里的执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私心!是不是因为我就是不想他死!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库伦!你信我一次!就一次!别打开那个盒子!”
她瘫跪下来,挡在中间,仿佛这样就能用身体阻挡即将发生的一切。
“蠢……货……”恩佐的声音已经微弱如游丝,左眼的星空化正在侵蚀他最后的视觉,噩梦的低语在他脑内越来越响。“感情……用事……会害死……所有人……”他拼尽最后的力气,看向库伦,那眼神是命令,是恳求,也是诀别。
库伦看到了那眼神。他看到了恩佐眼底最后那点清明即将被吞没。他看到了斯诺克崩溃的、毫无逻辑却充满毁灭性情感的阻拦。他看到了祭坛周围,暗黑岭最后的残骸。
没有时间了。
“对不起……斯诺克。”库伦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殉道者般的死寂与决绝。
他出手如电,一记精准的手刀落在斯诺克颈侧。女孩眼中混乱的光彩、嘴角绝望的哀求,瞬间凝固,随后化为一片空洞的黑暗,瘦弱的身体重重地倒下。
库伦用颤抖的手指以最快的速度,遵循着恩佐离别前告知的密码序列,在盒盖复杂的符文锁上移动、按压。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溶洞里清晰得令人心脏骤停。
绛紫金边的盒盖,自行滑开一条缝隙。
一线最纯粹、最凝练的“白”,从那缝隙中流淌出来。那是“清除”指令本身。
库伦泪流满面,却无比稳定地,将那道“白”的缝隙,对准了祭坛上左半身已大半化为星空漩涡的恩佐。
“大人……走好……”他用口型无声地说。
“白”光如最温柔的晨曦,漫向恩佐。
就在它即将触及恩佐额头的刹那——
原本倒在地的斯诺克,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身体如同挣脱了重力,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弹起,张开双臂,完完全全地,挡在了那道“白”光之前。
时间,在那一帧被无限拉长。
库伦的瞳孔缩成针尖。
恩佐那只尚未被侵蚀的右眼,猛地睁大。
斯诺克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释然。
她看着恩佐,嘴唇轻轻开合,没有声音,但恩佐读懂了。
“白”光,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她的胸膛。
没有鲜血,没有伤口。但斯诺克身体里的一切——温度、心跳、意识、存在过的痕迹——都在被那“白”触碰的瞬间,开始“消失”。
“不——!!!”
库伦猛地将盒子盖上!缝隙合拢,“白”光戛然而止。
但已经晚了。
斯诺克凝滞在半空的身体,像一幅被雨水打湿的水彩画,色彩迅速褪去、晕开、消散。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恩佐,那眼神里有无尽的爱恋,有无憾的告别,还有一丝终于用生命践行了直觉的、凄然的证明。
然后,她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光点,如同逆飞的萤火,向上飘散,彻底融入了虚无。
祭坛上,死一般的寂静。
库伦抱着已然合上的盒子,失神地看着斯诺克消失的地方。
恩佐左臂的虚化,左眼的影化,已几近完成。
随着周围空间的一阵细微波动。
库伦感觉到了。
噩梦来了。
但库伦已经不可能在来得及用密列打开盒子了。
恩佐的身体像睡梦中突然坠落那样,瞬颤了一下。
恩佐左臂上蔓延的猩红血线疯狂扭动,皮肤下那片星空漩涡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强行侵入他体内、已然与他大半灵魂开始融合的“噩梦”意识,在这源自存在本源的海啸般记忆冲击下,发出了尖锐的、非人的惨叫!
“呃……啊——”恩佐像是碎裂了五脏六腑,发出一声破碎的痛吼!那吼声里蕴含的痛苦,仿佛是整个存在本身在崩裂!
“啊——!!!”
库伦本已绝望地瘫跪在地,又猛地站起。
这是?
排异反应!
斯诺克的直觉是对的?!!!
……
……
记忆的洪流,冲垮了一切。
斯诺克以同样方式消逝的强烈刺激,如同最锋利的钥匙,悍然捅破了恩佐灵魂深处被冰封、被篡改的最后枷锁。
恩佐想起来了,那被人封存的记忆。
他仿佛又回到了多梦的童年。
不是卡洛西亚大陆。
没有魔法。
是金属。
冰冷、坚硬、泛着惨白应急灯光的飞船走廊。空气里弥漫着循环过滤后的陈腐气息,以及……一丝甜腻到令人作呕的、熟悉又陌生的肉香。
他很小,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一只耳朵耷拉着的布兔子。脸上很疼,右半边脸火辣辣地疼,湿漉漉、黏糊糊的。
走廊那头传来争吵,是他从未听过的、属于父母的、充满绝望与兽性的嘶吼。
“把他……给我!不然我们都得死!”父亲的声音,嘶哑,陌生,像是换了个人。
“不!你不许拿他去换!你敢碰他!我跟你拼了!”母亲的声音,尖利,破碎,带着哭腔和疯狂的捍卫。
扭打声,闷响,痛苦的呻吟。然后是更浓的血腥味,和渐渐微弱的、拖沓的脚步声远离。
咀嚼声在远处响起,沉闷的,贪婪的。但似乎不是朝着他这边。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布兔子被他勒得几乎变形。脸上湿热的液体流得更凶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身影小心翼翼地靠近,挡住了应急灯刺眼的光。
是个穿着褪色蓝色工装裤的姐姐,头发有点乱,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她手里拿着一点浑浊的水和半块硬邦邦的东西。
她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右脸,瞳孔缩了一下,但很快,一种近乎温柔的坚强覆盖了那瞬间的惊恐。她蹲下来,挡住那些可能投来的视线。
“嘘……不怕,不怕哦。”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哄睡的韵律,却掩不住一丝疲惫的颤抖,“你看,姐姐在这里。”
她先用那点水,极其小心地擦拭他完好的左脸边缘,然后掰开那半块硬邦邦的东西,把稍大的一块塞进他冰凉的小手里。
“吃吧,吃了才有力气。姐姐叫雪莉。雪花的雪,莉花的莉。”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尽管眼眶有些红,“别怪他们……他们只是……太害怕了。害怕到……忘了该怎么爱你。”
她轻轻摸了摸布兔子完好的那只耳朵,动作温柔。“活下去,小恩佐。活下去,才能记住,才能……改变。”
后来,警报尖啸,红光闪烁。广播里冰冷的声音宣布着“自愿数字化转化”开始,宣称那是通往“永恒伊甸园”的船票。
混乱中,雪莉姐姐紧紧抓着他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冰凉。她死死盯着屏幕上闪烁的名额列表,嘴唇咬得发白。她的眼神,他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深深的厌恶,对这一切的厌恶。
轮到他们了。穿着制服的人核对名单,目光扫过他血肉模糊、显然已严重感染的脸,皱了皱眉,手指移向屏幕上的“剔除”选项。
“他符合条件!”雪莉姐姐突然大喊,一把将他拽到身前,“他有优先权!”
她报出了一串数字——她的船票,她唯一的凭证。
“验证通过。但名额只有一个。”制服人员面无表情。
雪莉姐姐蹲下来,最后一次,摸了摸他的左脸,还有布兔子。她的手指在抖,笑容却异常明亮,比船舱里任何一盏灯都亮。
“听着,小恩佐,”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烙印,“这个游戏,姐姐玩腻了。那个‘伊甸园’,听起来就很假,对不对?”
他懵懂地点头,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流。
“所以,姐姐把票给你。你去帮姐姐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无聊。”她飞快地说着,语速很快,“如果……如果你到了那里,发现不好玩,发现他们在骗人……”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极其锐利,俯身在他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
“那就想办法,拆了它。”
“为我们。”
说完,她猛地站起身,将他往数字化传送的光圈里一推!
最后一瞥,是雪莉挺直的背影,毅然转身,走向船舱深处那片依旧弥漫着绝望的黑暗。她的蓝色工装裤背影,消失在应急灯惨白的光晕里,再也没有回来。
……
……
库伦上前扶起恩佐:
“恩佐,你还好吗?”
恩佐眼里盈满了泪水开了口:
“雪……莉……”
“斯诺克……”
库伦看到恩佐左臂的虚化停止了,猩红的蔓影术印记黯淡下去。
恩佐没有说什么。
只有泪水。
滚烫的、浑浊的、成股涌出的泪水,汹涌而下,滴落在祭坛冰冷的地面上。
他想起来了。
那艘名为“菲特拉”的绝望方舟。
那恐怖的。
那甜腻到恶心的味道。
还有雪莉。
给他“门票”,告诉他“拆了它”的雪莉。
以及,刚刚在他面前,用同样决绝的姿态被抹去的斯诺克。
第二个女孩。
都是为了他。
他慢慢抬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脸。
恩佐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
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破损风箱般的声音。
浑身颤抖,却没法哭出声。
过了很久。
恩佐放下了手。脸上泪痕宛然,但那双眼睛清澈了,也枯寂了。所有的火焰,都被浇灭,只剩下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虚无。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一切,直抵那艘钢铁坟墓,直抵那些端坐于数据神座之上、以众生为食的“神明”。
然后,他轻轻地、用一种平静到令人心碎的语气,呢喃了一句:
“我把你们……弄丢了。”
声音落下,祭坛周围最后几颗萤石,彻底熄灭了光芒。
世界陷入了真正的、完全的黑暗。
而在更高的维度,那因严重排异而遭受重创、狼狈脱离恩佐躯体的“噩梦”意识,在无尽的数据乱流中,发出了混合着狂怒与恍然的尖啸。它终于从恩佐决堤的前世记忆里,捕捉到了另一段被深深掩埋的、属于某个“操纵了一切却置身事外”的异常数据波动——那波动,曾巧妙地“污染”过幼年恩佐的数据,试图将他塑造为完美的替罪羊。
它的目标,瞬间转移。
尖啸划破数据的深渊,朝着那自诩为“海皇波塞冬”的伪神所在,直扑而去。
真正的漏洞,从来不在挣扎的魂魄里。
而在那吞噬一切却自称慈爱的,神座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