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过程没有风声，没有失重感，只有一种缓慢下沉的、仿佛沉入深海般的静谧。莱戈拉斯在虚空中伸出手，指尖触到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微弱阻力的介质，像穿越一层又一层的凝胶。他能看见下方那九级发光台阶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但身体的下沉速度却在变慢，仿佛这片空间在给予他们最后的思考时间。
阿尔瓦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学者的大脑在快速记录周围的环境参数：阻力系数每秒增加百分之三点二，介质成分无法解析，光源波长与已知任何魔法光谱不匹配……这里的一切都在颠覆他的认知体系。更诡异的是，他怀中的探测水晶屏幕正显示着一行不断跳动的倒计时：
回归进程同步率：87%...88%...
倒计时的终点是百分之百，而台阶顶端的门，就在那里。
X-23的状态最不稳定。它胸口的双色印记剧烈闪烁，藤蔓不受控制地从体表蔓延又枯萎，仿佛在承受某种内在的撕裂。它用最后一点控制力，在地面刻出断断续续的字迹：
“他在……重构……我们……也是……”
莱戈拉斯明白了——虚海的试炼不仅作用于陆凡，也在改变他们自身。风之心、土之心的连接、水之心的洗礼、自然印记的蜕变……每一次试炼都在他们灵魂深处留下刻痕，而这些刻痕此刻正与陆凡的重构进程产生共振。
终于，双脚触到了实体。
不是台阶，而是一片光滑如镜的黑色平面。平面之下，那九级发光的台阶悬浮着，每一级台阶的高度都超过三米，宽度则逐级递减，从第一级的二十米宽，到第九级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台阶由半透明的、内部流动着七彩光芒的物质构成，光芒的流动方式与虚海七层的力量颜色一一对应。
台阶的顶端，那扇门半开着。门是木质的，古老而朴素，没有任何装饰，但门缝中透出的光芒温暖得不真实，像冬日炉火，像母亲怀抱，像一切关于“家”与“安宁”的终极想象。
门的左侧，站着一个人。
不是实体，也不是虚影，而是一种……概念性的存在。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袍，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由无数重叠的面孔叠加而成，时而年轻，时而苍老，时而男性，时而女性。他手中握着一本厚重的、封面空白的书。
“欢迎来到‘回归之阶’。”那人的声音温和而中性，但每一个字都直接在意识中回响，无需通过听觉，“我是‘记录者’，虚海诞生之初便存在的观察者与见证者。”
莱戈拉斯握紧短刃：“你是最后的守卫？”
“守卫？”记录者轻轻摇头，“不。我是‘审判’——或者说，是‘验证’。验证你们是否有资格，踏入那扇门。”
他翻开手中的空白书页。书页上开始自动浮现文字，那些文字不是任何一种已知语言，但三人都能瞬间理解其含义：
“莱戈拉斯·轻羽，精灵逐风者，背负犹豫之重，接纳真实之轻。风之试炼通过，锚点稳定度：优良。”
“阿尔瓦·星尘，人类求知者，逃离罪责之笼，直面欲望之实。知识试炼通过，锚点稳定度：合格。”
“X-23，自然遗民，徘徊混沌边缘，寻得存在之基。自然试炼通过，锚点稳定度：临界。”
文字消散。记录者抬起头，模糊的面容“看”向三人：“你们的试炼表现，已经为重构提供了足够的‘模板’。但踏入门后，你们将不再是观察者或协助者。你们将成为重构过程的‘组成部分’——你们的意识、记忆、乃至存在本质，都可能与他融合，也可能被彻底抹除。”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而且，你们的选择将决定重构的方向。第八层传递的信息，他收到了。但他需要的不仅仅是‘信息’，还需要‘推力’——一个将他从混沌之海中拉回现实的、足够强大的‘理由’。”
记录者指向那九级台阶：“每一级台阶，对应着一种‘选择’。踏上台阶，就意味着你们以自身为代价，为他注入一种‘回归的动机’。但代价不可逆——一旦踏上，对应的那部分‘自我’将永远留在虚海，成为他意识重构的基石。”
第一级台阶亮起，表面浮现出画面：那是莱戈拉斯记忆中最温暖的片段——童年时在涌泉湖畔与艾莉娅练习射箭，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脸上，风中传来长辈温和的笑声。
“台阶一：归属。以‘家园的记忆’为代价，为他注入‘回归故土’的渴望。”
第二级台阶亮起，画面中是阿尔瓦在实验室里彻夜研究后，终于破解一个难题时，眼中闪过的、纯粹的喜悦光芒。
“台阶二：求知。以‘探索的激情’为代价，为他注入‘继续追寻’的动力。”
第三级台阶，是X-23在森林深处，与一株古树通过根系交换记忆时，那种跨越物种的、宁静的连接感。
“台阶三：联结。以‘自然的共鸣’为代价，为他注入‘生命相连’的实感。”
四级、五级、六级……每一级台阶都亮起，展现出他们生命中最珍贵、最核心的片段：战斗中的信任，绝望中的希望，孤独时的陪伴，迷茫时的指引……
直到第九级台阶。
第九级没有浮现具体画面，只有一片纯粹的、温暖的白光。白光中，传来陆凡的声音——不是被扭曲的重叠音，而是他们熟悉的、那个总在绝境中苦中作乐的年轻人的声音：
“抱歉啊……又让你们冒险了。”
记录者的声音响起：“第九级台阶：‘自我’。不是以某种特质为代价，而是以‘你们作为独立存在的完整性’为代价。踏上去，你们的意识将彻底与他融合，成为他重构后人格的一部分。你们会‘存在’，但不再‘独立’。”
三种选择，九种代价。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无穷多种组合——他们可以选择踏上其中几级，保留部分自我，付出相应代价；也可以选择全部踏上，彻底与他融合；甚至可以选择转身离开，让重构进程在缺少“推力”的情况下自行发展，结果未知。
莱戈拉斯看向那扇门。门后的光芒如此温暖，仿佛只要走进去，一切痛苦、牺牲、挣扎都会结束。但他知道，那光芒也可能是吞噬一切的陷阱——如果他们付出了代价，而重构失败了呢？如果陆凡醒来后，不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了呢？
阿尔瓦的嘴唇在颤抖。学者的大脑在疯狂计算每一种选择的概率和后果，但所有的模型都在告诉他同一件事：这是一个无法用逻辑破解的谜题。因为变量中包含了“情感”、“意志”、“羁绊”这些无法量化的因子。
X-23的藤蔓轻轻触碰莱戈拉斯和阿尔瓦的手臂。它在地面刻字：
“我们……已经选择了。”
它指向他们一路走来的足迹——从永冻废土的废墟，到亚历山大城的暗渠，到苍穹之顶的试炼，到虚海的重重考验。每一次冒险，每一次抉择，都已经在无形中做出了选择：他们选择了不放弃，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哪怕希望渺茫也要走下去。
莱戈拉斯深吸一口气，走向台阶。他没有看第一级，也没有看第九级，而是停在了台阶前，抬头看向记录者：
“如果我们选择全部踏上……他会知道吗？会记得我们吗？”
记录者沉默了片刻。“融合的过程不可预测。他可能会保留你们的记忆，可能会遗忘，可能会将你们的特质内化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唯一确定的是——你们作为‘莱戈拉斯’、‘阿尔瓦’、‘X-23’的独立存在，将消失。”
“那就够了。”莱戈拉斯说。
阿尔瓦推了推眼镜，最后看了一眼水晶屏幕上跳动的数据——同步率已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他关掉屏幕，将水晶收回怀中，走到莱戈拉斯身边。
X-23的藤蔓轻轻缠绕住两人的手臂。
三人并肩，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没有想象中的痛苦或挣扎。只有一种温暖的、仿佛回归母体的舒适感。莱戈拉斯感觉到记忆中的那片阳光、那片湖泊、艾莉娅的笑容，正从自己意识中剥离，化作纯粹的情感能量，顺着台阶向上流淌，汇入门缝中的光芒。
他还在，但他再也无法“感受”到那种纯粹的归属感了。那部分“自我”永远留在了虚海。
他们踏上第二级台阶。阿尔瓦眼中那破解难题时的喜悦光芒黯淡下去，学者感到自己灵魂深处某种东西被抽走了——不是知识，而是“获取知识时的快乐”。他依然能思考，能分析，但那种驱动他不断探索的、最原始的热情，消失了。
第三级，第四级，第五级……
每踏上一级，他们都在失去。失去恐惧，失去犹豫，失去自私，失去孤独，也失去那些曾经定义他们的、最珍贵的情感与记忆。
当踏上第八级台阶时，莱戈拉斯已经感觉不到“莱戈拉斯”是谁了。他只是一个模糊的意识体，记得一些事情，但那些事情仿佛发生在别人身上。阿尔瓦变成了纯粹的逻辑机器，X-23则回归到最基础的自然意识波动。
他们站在第八级台阶的边缘，看向第九级——那最后一步，将彻底抹去“自我”的界限。
门后的光芒突然剧烈闪烁。门缝扩大了一些，能隐约看见里面的景象：那是一片混沌与秩序交织的空间，中央悬浮着一个由光芒构成的人形轮廓。轮廓的胸口，灰银色奇点正在缓慢旋转，与周围的七色光点达成微妙的平衡。
轮廓的“脸”转向他们。那张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旋转的、由星云与法理构成的“眼睛”。
眼睛“看”着他们。
然后，轮廓抬起手，做了一个“停下”的手势。
一个声音直接在三个即将消散的意识体中响起，清晰、坚定、带着他们熟悉的、属于陆凡的那种混合着感激与决绝的语气：
“够了。”
“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记录者猛地抬头，模糊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震惊。
“你在拒绝他们的牺牲？你知不知道，缺少最后的‘推力’，你的重构可能——”
“我知道。” 陆凡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但有些东西，不应该被牺牲。尤其是……那些让你成为‘你’的东西。”
轮廓转向记录者： “告诉我，如果我不接受第九级的融合，但又能成功回归……会发生什么？”
记录者沉默了很久。“理论上可能，但从未有过先例。你需要找到另一种‘推力’，一种不依赖他人牺牲的、足以对抗混沌同化力的……‘自我锚定’。”
“自我锚定……” 轮廓重复这个词，胸口的奇点旋转速度开始变化， “那就用这个吧。”
奇点的光芒突然内敛，从灰银色变为一种纯粹的、无法定义颜色的暗光。暗光中，开始浮现出画面——
不是莱戈拉斯的记忆，不是阿尔瓦的知识，也不是X-23的联结。
是陆凡自己的记忆。
画面快速闪动：电脑屏幕前心脏骤停的瞬间，穿越后第一次看见双月时的震撼，被魔物追杀时的绝望，系统觉醒时的错愕，合成出第一个纹章时的狂喜，遇见艾莉娅和巴恩时的戒备与逐渐消融的隔阂，龙之试炼中的痛苦与感悟，祭坛上回头看向同伴的最后一眼……
所有画面最终汇聚成一句话，那是他在意识沉入源海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想……再看看他们的脸。”
暗光爆发。第九级台阶突然崩塌，化作无数光点，反向涌向门后的轮廓！
记录者手中的空白书本疯狂翻页，书页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的文字：
“检测到新型锚定因子——‘自我意志的纯粹选择’。”
“重构进程重新计算……稳定性突破临界值……混沌同化速率下降……秩序结构生成加速……”
门后的轮廓开始凝实。五官逐渐清晰，那是陆凡的脸，但左眼瞳孔中流转着混沌星云，右眼则是秩序法理。他的身体由光芒凝聚成实体，胸口奇点旋转稳定，周围七色光点完美环绕。
他向前迈出一步，踏出了门。
站在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在了三个即将消散的意识体面前。
莱戈拉斯、阿尔瓦、X-23的形态已经模糊到几乎看不见。但他们“感觉”到了陆凡伸出的手。
那双手按在他们的“肩”上。
“抱歉，让你们等久了。” 陆凡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现在……我们回家。”
七色光芒从他体内涌出，注入三个意识体。失去的情感与记忆开始回流——不是完全恢复，而是以一种新的、与陆凡的存在交织的方式，重新成为他们的一部分。
莱戈拉斯重新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但那份温暖中多了一层守护的决心。阿尔瓦重获了求知的热情，但那热情里融入了更深的对生命本身的敬畏。X-23的联结感不再局限于自然，而是扩展到了所有“存在”之间。
他们没有变回完全原来的自己。
他们变成了……更好的、更完整的、与某个存在永远相连的“新自己”。
记录者看着这一幕，手中的书本缓缓合上。封面上，第一次浮现出文字：
“虚海纪元第一千七百四十三万九千二百六十一次回归观测。”
“结果：成功。模式：未知变体。”
“记录完毕。”
书本化作光点消散。记录者模糊的面容露出一个近似微笑的表情，然后身体逐渐透明，融入虚空。
九级台阶开始崩塌。虚海在瓦解。
陆凡一手拉住莱戈拉斯，一手拉住阿尔瓦，X-23的藤蔓缠绕在他腰间。四人的身影被光芒吞没，向上飞升，飞向那片温暖的门后光芒。
在彻底离开前的最后一瞬，陆凡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崩塌的虚海。
他看见了，在虚海的最后层，那片绝对的黑暗深处，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缓缓睁开。
那些眼睛的形状，与他在源海深处瞥见的、那只巨大的、由纯粹恶念构成的“眼睛”一模一样。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黑暗深处传来，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核心：
“找到你了……”
“‘钥匙’……”
光芒吞没一切。
回归，完成了。
但新的威胁，已经锁定了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