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体移动时没有声音。他们的脚——如果那些与地面融合后重新剥离、呈现出金属与血肉混合状态的肢体还能称为脚——踏在地面上时只发出极其细微的、类似湿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但那种无声的迫近,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莱戈拉斯和阿尔瓦沿着斜坡向下飞奔。斜坡尽头的正常区域看似近在咫尺,但距离至少还有两百米。而身后的尸体群已经涌入了斜坡入口,灰白色的身影在暗淡的光线中如同一道缓慢推进的潮水。
“他们不是要攻击。”阿尔瓦边跑边回头观察,“他们的能量读数……很平稳,没有敌意波动。更像是在……跟随。”
“跟着我们有什么用?”莱戈拉斯握紧钥匙,试图寻找可以封锁斜坡的方法,但钥匙反馈的信息让人失望:这片区域的维护通道控制系统已经离线,无法远程操作任何隔离门。
“也许他们把我们当成了‘同类’。”阿尔瓦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即使在危急关头也忍不住分析的本能,“钥匙有守望者的权限认证,虽然级别很低。那些尸体——那些遗民——他们的意识与方舟融合,可能把钥匙的信号误判为……幸存的同胞。”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我们要‘归队’?”
“或者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他们一直想去却无法抵达的地方。”阿尔瓦看向斜坡尽头那片明亮的区域,“那里是方舟的核心层之一。如果他们还保留着生前的执念,那么返回核心区、完成未尽的使命,可能是他们最大的愿望。”
两百米距离在奔跑中迅速缩短。但尸体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距离在缓慢拉近。莱戈拉斯能感觉到背后那股冰冷的、混杂着金属与死亡气息的迫近感。
一百米。尸体群已经进入了斜坡中段。
五十米。最近的尸体距离他们不到三十米。
二十米。莱戈拉斯甚至能看清最前方那具尸体脸上的细节——灰白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蓝色的能量管路,空洞的眼眶深处有一点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光芒。
就在他们即将冲进明亮区域的瞬间,斜坡尽头的地面突然升起一道透明的能量屏障。屏障表面流转着银色的符文,将内外彻底隔绝。
莱戈拉斯刹住脚步,阿尔瓦差点撞在他背上。两人同时举起钥匙,但屏障毫无反应——这不是维护通道的权限能打开的隔离层,这是核心区的主动防御系统,需要更高级别的认证。
身后的尸体群停在了十米外。他们没有冲击屏障,只是静静地站着,灰白色的身体在斜坡昏暗的光线中如同一片沉默的墓碑林。最前方的那具尸体缓缓抬起手,指向屏障后方。
顺着手指的方向,莱戈拉斯看到了更多细节。
屏障后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空间,高度超过五十米,直径至少两百米。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复杂的、由无数金属环嵌套而成的球形结构,每个金属环都在以不同的速度和方向缓慢旋转。球形结构表面流淌着柔和的白光,那是纯粹且高度有序的能量流。
而在球形结构下方,是一个圆形的控制台区域。控制台前站着几个人——不,不是人,是穿着完整守望者制服、但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状态的“投影”。那些投影正在快速操作控制台,他们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正在处理某种紧急情况。
但这些投影对屏障外的莱戈拉斯、阿尔瓦、以及那群尸体毫无反应。他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里。
“这是……记忆回放?”阿尔瓦猜测,“方舟在自动记录重大事件,并在特定条件下重播?”
“不是简单的回放。”莱戈拉斯指着那些投影的操作界面——上面显示的数据在不断更新,内容与当前方舟的状态有直接关联,“他们在进行实时维护。这些投影是方舟自动维护系统的‘人格化界面’,用守望者遗民的形象呈现。”
钥匙这时传来新的信息:“检测到核心维护协议‘方舟之影’正在运行。该协议会在方舟受损严重时,调用备份意识数据生成临时维护团队,执行基础修复任务。当前团队状态:稳定,但效率仅及正常值的百分之十三。”
“能和他们沟通吗?”阿尔瓦问。
钥匙沉默片刻,然后投射出一段请求界面。界面上用守望者文字写着:“申请与‘方舟之影’协议进行紧急联络,事由:外部协助请求。”
莱戈拉斯按下确认。
几秒后,控制台前的一个投影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从身形看应该是男性——转过身,看向屏障外的方向。投影的脸部细节很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晰,呈现出纯粹的银白色。
“检测到低权限访问者。”投影的声音直接传入意识,冰冷而机械,“身份验证:外部维护密钥,权限等级:三级。事由:紧急协助请求。请说明具体情况。”
莱戈拉斯快速讲述了他们的来意:寻找秩序坐标以唤醒沉入源海的同伴,以及目前方舟被虚空教团入侵、混沌污染蔓延的现状。
投影安静地听完,银白色的眼眸中数据流飞速闪过。“请求与方舟当前首要任务冲突。本舰首要任务:维持基础功能运行,防止混沌污染扩散至核心区。所有非必要权限申请暂缓处理。”
“但如果我们能帮忙解决入侵问题呢?”阿尔瓦插话,“我们有关键信息——我们知道教团的据点位置、混沌污染源的分布、甚至可能知道他们的计划。”
投影再次沉默。这一次的时间更长。大约三十秒后,他开口:“提议具备可行性评估价值。根据《紧急状态协作条例》,在面临共同威胁时,可临时提升外部协助者权限至五级,允许进入核心区并提供必要支援。”
屏障消失了。
但就在莱戈拉斯和阿尔瓦准备进入时,投影补充了一句:“你们可以进入。但他们不行。”
他指向斜坡上的尸体群。
“那些是与舰体融合的未处理遗骸。他们的意识已破损,无法通过安全验证。若强行带入,可能引发系统误判,将你们一并标记为污染单位。”
莱戈拉斯回头看向那群尸体。他们依然静静地站着,灰白色的身体在昏暗光线中像一片等待判决的雕塑。最前方那具尸体抬着的手没有放下,指尖依然指向核心区,仿佛那个动作已经凝固了千年。
“如果不带他们进去,”阿尔瓦小声问,“他们会怎样?”
“继续在边缘区域游荡,直到能量耗尽,彻底融入舰体结构。”投影回答得毫无感情,“或者被混沌污染同化,成为新的威胁。从效率角度,建议你们不予理会。”
莱戈拉斯看着那些尸体。他想起大厅里承受的精神冲击——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中,除了痛苦和疯狂,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在无尽黑暗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执着。
“钥匙。”他低声说,“有没有办法……暂时收纳他们的意识?不是带进核心区,只是……给他们一个‘等待’的地方?”
钥匙没有立刻回答。它在计算可行性。五秒后,信息流传来:“方案存在。使用生命之心作为临时容器,可收纳破损意识体,但容量有限,最多容纳十五个单位。且收纳期间,生命之心无法提供其他功能支援。”
十五个。而斜坡上的尸体至少有三十具。
莱戈拉斯看向阿尔瓦。学者推了推眼镜,表情复杂:“从理性角度,应该选择最优解——无视他们,进入核心区完成首要任务。但……”
“但布伦特会怎么做?”莱戈拉斯替他说完。
矮人一定会骂骂咧咧地说“真麻烦”,然后想尽办法把所有人都带上。即使那意味着更大的风险。
莱戈拉斯取出生命之心晶体。青绿色的光芒在昏暗的斜坡上亮起,温暖而柔和。他将晶体举高,对着尸体群的方向。
“愿意跟随的,进来。”他用精灵语说,知道他们听不懂,但希望情感能传递,“但只能十五个。其他人……对不起。”
最前方的那具尸体放下了手。他缓缓向前走了一步,两步,灰白色的身体在生命之心的光芒照耀下,表面开始浮现出极其微弱的、类似生前肤色的淡金色光泽。他走到莱戈拉斯面前,空洞的眼眶望着晶体,然后,整个身体化作一道灰白色的光流,被吸入晶体之中。
生命之心内部,多了一个微小的、蜷缩的光点。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尸体们没有争抢。他们安静地排成一条松散的队伍,一个接一个地走向晶体,化作光流被收纳。每个被收纳的瞬间,莱戈拉斯都能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混杂着释然与期待的意念。
第十五个。
第十六具尸体在走到晶体前时停住了。他——从残破制服看应该是男性——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已经与金属融合的手。然后,他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
不是拒绝,是“让位”。
他转身,走向斜坡边缘的阴影,重新融入那片灰白色的沉默之中。其他未被收纳的尸体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们缓缓退开,在斜坡两侧重新站定,如同两排无声的卫兵。
十五个光点在生命之心中缓缓旋转,彼此靠近,但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晶体表面的光芒黯淡了许多,显然收纳这些破损意识对它来说是巨大的负担。
莱戈拉斯将晶体收回怀中。他能感觉到那些意识的“重量”——不重,但很……真实。
投影全程安静地看着,银白色的眼眸中数据流闪烁,但没有任何评价。当收纳完成后,他只是简单地转身:“请随我来。时间紧迫。”
他们穿过控制台区域,走向圆柱空间的另一端。那里有一部垂直升降平台,平台门自动滑开。
进入升降平台后,投影才再次开口:“你们的协助请求已被记录。作为交换,本舰将提供以下支持:第一,实时入侵者位置追踪;第二,核心区安全路径指引;第三,在获取秩序坐标后,提供一次性的维度稳定通道,供你们离开虚无之海。”
升降平台开始下降。速度不快,但能感觉到在深入方舟的更底层。
“但前提是,”投影补充,“你们必须先清除目前威胁等级最高的三个入侵据点。根据系统扫描,这三个据点正在尝试破解中央控制室的次级防护层。一旦成功,入侵者将获得本舰百分之四十的系统权限。”
平台停下。门滑开,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布满了管线和发光纹路的走廊。
投影指向走廊深处:“第一个据点在三百米外,动力分配节点B7。入侵者数量:六。威胁类型:虚空教徒,配备混沌侵蚀武器。建议行动方针:快速清除,避免触发警报。”
莱戈拉斯握紧锻造锤,阿尔瓦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虽然大多是研究和记录工具,但有几样是出发前圣地准备的应急魔法道具。
他们走出升降平台。投影没有跟来,门在身后闭合。
走廊的光线很暗,只有墙壁上的发光纹路提供着微弱的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氧味和……血腥味。
走了一百多米,前方传来了说话声。不是通用语,是一种嘶哑的、带着诡异回音的语言,那是虚空教团内部使用的亵渎语。
莱戈拉斯示意阿尔瓦停下,自己悄无声息地向前摸去。在一个拐角处,他看到了据点的全貌。
那是一个被改造过的设备间。原本的控制台被推到了一边,中央搭建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祭坛上摆放着一颗不断搏动的暗红色肉瘤——那是混沌污染的聚合体。六名穿着深紫色斗篷的教徒围在祭坛周围,正在进行某种仪式。他们的手掌按在肉瘤上,暗红色的能量顺着手臂流入他们的身体,又在仪式循环中流回肉瘤。
他们在用自身作为“催化剂”,加速肉瘤的生长,试图让它与方舟的动力管道融合。
莱戈拉斯观察了几秒,然后退回拐角,向阿尔瓦简单说明了情况。
“强攻会惊动其他据点。”学者快速分析,“但仪式本身很脆弱——如果他们与肉瘤的能量连接被突然切断,可能会引发反噬。”
“怎么切断?”
阿尔瓦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瓶子里装着银色的、如同水银般流动的液体。“圣地的‘净界之水’,对混沌污染有强效中和作用。但量很少,只有一次使用机会。必须确保所有教徒同时与肉瘤分离,才能引发最大规模的反噬。”
莱戈拉斯点点头。他取出风之心晶体,青色的光芒在掌心汇聚。
“我制造风压,把他们吹离祭坛。你趁机泼洒净界之水。”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同时行动。
莱戈拉斯从拐角冲出,风之心的力量全力爆发。不是攻击性的风暴,而是一道精准的、如同无形墙壁般的强力气流,从侧面狠狠撞向六名教徒。
教徒们猝不及防,全部被气流掀飞,手掌被迫从肉瘤上脱离。就在脱离的瞬间,阿尔瓦掷出瓶子。瓶子在空中碎裂,净界之水化作一片银色的雾,笼罩了整个祭坛区域。
肉瘤发出了尖锐的、仿佛婴儿啼哭般的嘶鸣。暗红色的表面开始冒出白烟,迅速萎缩、干瘪。而与它能量连接的六名教徒同时惨叫,他们身体表面的暗红纹路如同烧焦的电路般崩裂,皮肤迅速灰白化,然后整个人如同沙雕般崩塌,化作一堆灰烬。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据点被清除。
但就在两人准备检查祭坛残留物时,肉瘤最后一点残骸突然爆开,喷出一股暗红色的烟雾。烟雾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扭曲的面孔,面孔发出一声充满怨恨的嘶吼,然后消散。
莱戈拉斯心中一沉。
那不是普通的消散。那是……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