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哼歌声古老得无法追溯源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时间沉淀的重量,却又轻盈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它没有歌词,只有旋律——一段循环往复、仿佛永无止境的简单调子,却偏偏在每个循环的细微处有着无法复制的差异。
哼歌声响起的刹那,灰白人形僵住了。它体内流转的灰白光流完全停滞,头部中央的符文石甚至出现了细密的裂纹,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无形的压力。穿透它身体的锁链开始微微颤抖,发出细碎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声响。
坑洞深处的黑暗开始“流动”。不是雾气或液体的流动,而是黑暗本身在重组,形成一级级向下的、半透明的灰色阶梯。阶梯尽头,隐约可见一个坐着的轮廓。
哼歌声停下了。
一个温和的、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坑洞中响起,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一切杂音:
“小记录员,你的内存条又烧了?”
灰白人形——被称作“小记录员”——的符文石剧烈闪烁了几下,终于稳定下来。它用一种近乎惶恐的姿态转向阶梯方向,透明的手臂贴在身体两侧,做出一个标准到刻板的躬身礼。
“仲裁者大人。我……我没有预料到您会苏醒。”
“我被吵醒了。”那个声音说,带着一丝慵懒的责备,“上面乒乒乓乓的,又是血脉共鸣又是契约反噬,还有个矮人小子把自己砸进了地脉记忆里。这么热闹,我怎么睡得着?”
阶梯尽头的轮廓动了。它缓缓站起,沿着阶梯向上走。每走一步,身体就清晰一分。
那是一个人类女性的外形,大约三十岁模样,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袍,赤足。她的头发是纯粹的银白色,长及脚踝,发丝间流淌着细碎的星光。面容温和平静,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的颜色在不断变化,从深邃的紫到清澈的蓝,从森林的绿到熔岩的红,仿佛映照着世界上所有的色彩。
她走上最后一级阶梯,站在坑洞底部,抬头看向莱戈拉斯和阿尔瓦。她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一个精灵带着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她看着莱戈拉斯怀中的风之心与土之心,“还有一个人类,脑子里塞满了不该知道的秘密。”
阿尔瓦感觉自己的思维像是被置于显微镜下,每一个念头、每一个记忆片段都被轻轻翻动、检视,然后又被原样放回。那种感觉并不痛苦,却让人毛骨悚然。
仲裁者——如果她真是仲裁者——轻轻笑了笑:“别紧张。我只是很久没见到活人了,有点好奇。按照程序,我应该先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
莱戈拉斯定了定神,尽可能简洁地讲述了从永冻废土到亚历山大城,从寻找元素之心到遭遇地脉巨像的全过程。他没有隐瞒任何关键信息,包括陆凡的状态、混沌之环的存在,以及他们唤醒同伴的计划。
仲裁者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一缕银发。当莱戈拉斯讲到布伦特与土之心融合时,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是悲伤,也不是赞赏,而是一种近乎“理解”的深邃。
“所以,”听完后,她轻声总结,“你们在为朋友寻找生的可能,却意外撞进了一场持续千年的阴谋。矮人先祖为了不被同化而切断血脉,却被污蔑为背叛者。而那个元素集群意识,利用了契约的漏洞,试图将看守者变成自己的养料。”
她转向小记录员:“契约文本呢?还有那些隐藏注释?”
灰白人形立刻在空中重新投射出所有条款和注释。仲裁者快速浏览,眼中色彩流转的速度越来越快。当她看到“注释1”时,眉头微微皱起;看到“注释2”时,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看到“注释3”时,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典型的守望者风格。”她评价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永远留一手,永远在条款里埋陷阱,永远把自己包装成无辜的公正方。”
她抬头看向巨像所在的方向——那尊被重新封印的庞然大物依然矗立在坑洞一侧,身上的土黄色纹路稳定地脉动着。
“熔岩暴君,”仲裁者叫出了巨像的名字,“我知道你听得到。出来聊聊吧,别装睡了。”
巨像毫无反应。
仲裁者也不生气。她抬起手,对着巨像的方向轻轻打了个响指。
没有声音,没有光芒,但巨像的身体突然剧烈震颤起来。它胸口的位置,一块岩石脱落,露出下面一个深红色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核心。核心表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由火焰构成的面孔。
那张面孔睁开“眼睛”,看向仲裁者时,火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是你……古老的歌者……你居然还醒着……”
“托你的福,睡不安稳。”仲裁者语气轻松,“来,说说看。那份契约里的隐藏风险,守望者文明知情吗?”
熔岩暴君的核心火焰疯狂摇曳,但最终平静下来。它知道,在仲裁者面前撒谎没有意义。
“知情。签订契约前,守望者的首席法师私下找过我。他说,只要我同意在条款中加入‘看守者血脉共鸣’这一项,他们就‘默许’我在封印期间逐步同化看守者家族,作为……补偿。”
“补偿什么?”
“补偿我放弃参与规则重构战争的‘损失’。他说,反正矮人寿命有限,百年轮换一次,等他们发现不对劲时,早就过了追溯时效。而我,将获得一支由元素傀儡组成的军队,足以在未来的某个时刻……”
它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仲裁者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她又看向小记录员:“这个私下协议,有记录吗?”
灰白人形的身体颤抖起来:“没、没有……我的数据库里只有正式契约文本和公开注释……私人协议如果存在,应该只在……只在……”
“只在首席法师的个人记录里,或者守望者最高议会的绝密档案中。”仲裁者替它说完,“而这两者,都在大崩坏中消失了。所以,从表面证据看,矮人先祖就是‘无故违约’,而你,熔岩暴君,就是‘受害者’。”
熔岩暴君的核心火焰稳定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得意的波动。
但仲裁者接下来的话,让它瞬间凝固。
“可惜啊,”仲裁者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遗憾,“你们忘了我的存在。或者说,你们以为我只是个摆设——一个被守望者文明塞进契约里、永远沉睡的‘吉祥物’。”
她向前走了几步,银白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她的眼中,所有的色彩开始融合,最终变成了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杂质的银色。
“我的职责,从来不是裁决契约纠纷。我的职责,是‘见证’——见证签约当时,所有相关方的真实意图,所有未说出口的潜台词,所有隐藏在笑容下的刀锋。”
她抬起手,掌心向上。掌心上方,开始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那是签约当天的场景。守望者文明的代表团,熔岩暴君化身的火焰巨人,矮人先祖们朴实的脸。画面没有声音,但仲裁者的声音在坑洞中响起,为每一段画面配音:
“首席法师对熔岩暴君耳语:‘血脉共鸣是双刃剑。他们能制约你,你也能反过来侵蚀他们。就看谁手段更高明了。’”
“熔岩暴君回应:‘我需要时间。至少三百年。’”
“首席法师微笑:‘契约期限是永久。你有的是时间。’”
画面转换,签约仪式结束后,矮人先祖们围在一起讨论。
“最年长的矮人长老对其他族人说:‘这份契约不对劲。守望者太慷慨了,元素生物太顺从了。我们要在血脉共鸣的仪式里,偷偷加一道‘自毁开关’——如果我们的意识开始模糊,共鸣自动切断,并且向所有族人发出警告。’”
画面再转,签约后第一百五十年。
“第三任看守者写信给铁岩堡:‘我的梦境开始出现火焰。先祖的警告是真的。准备启动‘断脉协议’吧,虽然那意味着我们要承受违约的诅咒。’”
所有的画面消失。仲裁者放下手,眼中的银色逐渐褪去,恢复成不断变化的色彩。
“所以,”她看向熔岩暴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核心火焰剧烈跳动,但最终,熔岩暴君只发出一声沉闷的、充满不甘的咆哮:
“就算如此……契约依然成立!矮人切断了血脉,就是违约!按照条款,我有权——”
“有权获得补偿。”仲裁者打断它,“但补偿的前提是,你确实是‘无辜受害方’。现在真相大白,你不仅不是受害者,还是阴谋的参与者。所以,你不配得到任何补偿。”
她转向小记录员:“根据《原始契约法》第一条——‘契约必须建立在诚信与公平基础上’。当签约方之一存在欺诈行为时,契约自动作废,且欺诈方需承担全部后果。”
灰白人形的符文石疯狂闪烁,正在快速检索法条。三秒后,它确认:
“法条引用正确。裁决建议:宣布契约编号熔炉-地脉-047无效。熔岩暴君因欺诈行为,需被重新封印,封印期限延长三倍。守望者文明虽已消亡,但其欺诈行为记录在案,未来若有其文明继承者出现,需承担相应责任。”
“矮人氏族铁岩堡,因在发现欺诈后采取合理措施避免损失扩大,无违约责任。且因长期履行看守职责,有权获得补偿——具体补偿方案,可由仲裁者裁定。”
仲裁者点了点头,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她看向莱戈拉斯:“至于补偿……矮人小子把自己融进了土之心,算是与大地达成了新的契约。那么,铁岩堡的补偿,就由你代领吧。”
她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坑洞底部的岩层裂开,从裂缝中升起三块拳头大小的、散发着纯净土黄色光芒的晶石。
“这是‘地脉核心碎片’。”仲裁者说,“将它们带回铁岩堡,埋在主锻造炉下方。它们会净化被污染的地脉,让矮人的锻造之火在未来三百年内永不熄灭,并且……能让与大地融合的灵魂,偶尔‘回家看看’。”
莱戈拉斯郑重地接过三块晶石。晶石入手温暖,内部仿佛有微弱的心跳。
仲裁者最后看向熔岩暴君的核心。那张火焰构成的面孔已经扭曲变形,充满了怨毒。
“至于你,”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欺诈,阴谋,试图将守护者变成傀儡……数罪并罚。封印期限不是三倍,是永久。并且,我要加一条附加条款——”
她再次抬手,这一次,指尖流淌出银色的、如同液态月光般的光芒。光芒飞向巨像核心,渗入其中。
“从今以后,每当你想起这个阴谋,你就会听见矮人锻造锤敲打铁砧的声音。每当你想同化他人,你就会感受到被同化者的痛苦。这是我对你的‘教育’,希望你能在永恒的囚禁中……学会一点良知。”
熔岩暴君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尖啸,然后核心彻底黯淡,重新被岩石覆盖。巨像再次变成冰冷的雕像,但这一次,它的姿态不再是挣扎,而是一种蜷缩的、仿佛在承受无尽折磨的姿态。
仲裁者拍了拍手,仿佛刚完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转向莱戈拉斯和阿尔瓦,脸上重新浮现出温和的笑容:
“好了,小插曲结束。你们可以继续你们的旅程了。不过……”
她突然凑近莱戈拉斯,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胸口——确切说,是碰到他怀中的风之心与土之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银色的光芒。
“这两个‘锚’还不够。要唤醒沉在源海里的人,你们还需要水——或者说,‘生命’的锚。它在东边,一个叫‘生命母河’的地方。但那里……有点麻烦。”
她直起身,银白色的长发在身后轻轻摆动:
“因为看守生命母河的,是我的‘妹妹’。她脾气不太好,而且最近……正在闹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