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苍穹之顶返回地面的过程像是从梦境坠回现实。升天井的蓝色光晕消散时，莱戈拉斯脚下传来的不再是云的柔软，而是亚历山大城西区石板路的坚硬冰冷。怀中的风之心碎片隔着衣物散发出微弱但持续的脉动，像一颗青色的心脏在跳动。
阿尔瓦第一个注意到异常——检查站空无一人。
不是换班时的短暂空缺，是彻底的、不自然的空旷。仪器屏幕黑着，守卫的武器和装备整齐地摆在岗位上，甚至有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放在控制台边，仿佛守卫刚刚离开去取什么东西，马上就回来。
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布伦特蹲下身，手掌按在石板上。矮人的脸色瞬间变了：“地面在抖。不是震动，是……脉搏。很慢，但很强。”
“什么方向？”莱戈拉斯抽出短刃，精灵的感知扩展到极限。
布伦特闭眼片刻，指向北方：“那边。距离……二十公里左右。在地下，很深的地方。”
阿尔瓦调出水晶板上的城市地图，快速推算：“那个方向是……废弃的‘第三工业区’，五十年前因为地脉不稳被整体搬迁。但更深处——”他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标记处停住，“铁岩堡设立在那里的‘深层地脉观测站’。如果巴洛克大师已经返回铁岩堡，那里现在应该只有值班的初级技师。”
三人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同时动身。布伦特在最前方引路，矮人几乎是在用奔跑的速度前进，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在通过脚掌与大地对话。莱戈拉斯紧随其后，游侠的目光扫过街道两侧——店铺敞开着，货物散落一地，行人和商贩都不见了踪影，整片城区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街道上回响。
越往北走，地面的“脉搏”越清晰。那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更低频的、直接作用于生物本能的脉动。莱戈拉斯感到胸口发闷，呼吸不由自主地开始与那脉搏同步。阿尔瓦的额头上渗出冷汗，学者的大脑在疯狂计算这脉动的频率和可能的源头，但所有模型都指向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论。
二十分钟后，他们抵达第三工业区边缘。眼前的景象让三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工业区原本是一片由废弃厂房和仓库构成的荒芜地带，但现在，那些建筑的表面爬满了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脉络从地面深处生长出来，沿着墙壁向上蔓延，有些甚至穿透了屋顶，伸向天空。每一根脉络都在有规律地搏动，随着那深沉的地脉脉搏一起收缩舒张。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和……血液的甜腥气。
“这不是魔法污染。”阿尔瓦的声音发干，“这是……生物组织。某种东西正在把这片区域‘转化’成自己的身体。”
布伦特没有回答。矮人直勾勾地盯着工业区中央——那里原本应该有一座矮人风格的石质观测站，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缓缓蠕动的“心脏”。心脏由暗红色的肉块和晶体混合构成，表面布满了跳动的脉络，每一次收缩都发出沉闷的、如同战鼓般的轰鸣。
而更让布伦特无法呼吸的是，他认出了那些晶体——暗红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边缘有矮人符文刻痕的矿石。
“赤铁精髓……”矮人的声音在颤抖，“那是铁岩堡锻造大师们才会用的顶级材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变成……”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心脏”周围散落的东西。
不是垃圾，也不是怪物残骸。是矮人的装备。
锻造锤、符文护手、镶钉战靴、还有几面半融化的盾牌。所有装备上都刻着铁岩堡的徽记，有些上面还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布伦特……”莱戈拉斯想说什么，但被矮人抬手制止了。
布伦特深吸一口气，从背后解下用布包裹的战斧。他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单膝跪地，将斧刃插入地面，开始吟唱。
不是战斗的祷词，是矮人葬礼上才会念诵的“安魂曲”。那是一种极其古老、只在铁岩堡核心家族中传承的调子，每一个音符都沉重如岩石，讲述着逝者回归大地、与山脉同眠的故事。
随着吟唱，布伦特脚下的地面开始发出微弱的光芒。不是那些暗红脉络的光，而是纯净的、土黄色的、属于大地本身的光芒。光芒以他为中心扩散，所到之处，那些搏动的脉络明显变得迟滞，仿佛遇到了天敌。
吟唱结束时，布伦特站起身，拔出战斧。斧刃上所有的符文都已点亮，散发出灼热的光芒。
“这不是自然现象。”矮人的声音冰冷如钢铁，“这是‘亵渎’。用矮人的血、矮人的骨、矮人最珍贵的矿石，混合地脉的力量，强行催生出的……怪物。”
他看向莱戈拉斯和阿尔瓦：“你们在外面等我。”
“可是——”阿尔瓦想反对。
“这是矮人的事。”布伦特打断他，眼神里有一种莱戈拉斯从未见过的决绝，“那个‘心脏’里，有我的同族。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痛苦。他们被困在那里，被当成了这个怪物的‘养分’。我得送他们最后一程。用矮人的方式。”
不等两人回答，布伦特已经迈步向前。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地面在他脚下发出沉闷的回响。那些暗红的脉络像是感受到了威胁，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向他，试图缠绕、穿刺、腐蚀。
矮人没有闪避。他挥动战斧，斧刃上的光芒所过之处，脉络如同被火焰灼烧的蜡油般融化、断裂。但每斩断一根，就有更多根从地下涌出。它们无穷无尽，而布伦特只有一个人。
莱戈拉斯看向阿尔瓦：“我们不能让他一个人进去。”
学者咬着嘴唇，大脑在疯狂运转。他盯着那些脉络的生长模式、搏动频率、能量流动方向……突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些脉络不是无限生长的！”阿尔瓦快速说道，“它们的能量来源是中央那个‘心脏’，而心脏的能量来自地脉和……那些矮人装备上残留的生命精华。如果我们能切断能量供应——”
“怎么切？”莱戈拉斯问。
阿尔瓦从行囊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散发着微光的金属块。那是他从遗忘者档案馆带出来的“纪念品”——一块记录着能量逆流公式的铭文金属。
“我需要时间布置一个干扰法阵。”学者说，“至少三分钟。你能为我争取三分钟吗？”
莱戈拉斯看了一眼战场。布伦特已经被数十根脉络包围，虽然还在前进，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矮人的战斧每次挥动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力，但那些脉络的再生速度快得惊人。
“可以。”游侠没有犹豫，“三分钟。从我开始行动算起。”
阿尔瓦立刻开始工作。他跪在地上，用随身的小刀在石板上刻下复杂的符文，将那块铭文金属放在符文阵的中央，然后开始吟唱激活咒文——那是一种他自创的、结合了正统魔法与禁忌知识的混合咒语，效果未知，风险巨大，但此刻别无选择。
莱戈拉斯则冲向战场的另一侧。他没有直接攻击脉络，而是开始绕着外围高速移动，短刃在手中翻转，每一次挥动都精准地切断一根脉络的“节点”——那些脉络交汇处的、搏动最强烈的部分。他的速度太快，身形在暗红色的脉络丛林中几乎化作一道青色的残影，所过之处，脉络成片地枯萎、脱落。
但这只是暂时的。被切断的脉络会在几秒内重新连接，新的脉络从断裂处生长出来，甚至更加粗壮。而莱戈拉斯的速度不可能永远保持巅峰。
三十秒，他切断了十七个节点。
六十秒，脉络的生长速度开始超过他的切断速度。
九十秒，他第一次被一根从地下突然刺出的脉络擦伤了小腿，伤口没有流血，但传来剧烈的灼痛感和一种诡异的……吸吮感。那脉络在吸收他的生命力。
一百二十秒，莱戈拉斯被三根脉络同时缠住了右臂。他怒吼一声，短刃反握，硬生生将脉络斩断，但手臂上已经留下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不正常的灰白色。
一百五十秒，他几乎被脉络的海洋吞没。视野所及全是蠕动的暗红色，布伦特的战斧光芒在远处时隐时现，阿尔瓦的吟唱声被脉络搏动的轰鸣淹没。
就在莱戈拉斯准备动用最后手段——引爆风之心碎片的部分能量——时，阿尔瓦的咒文完成了。
铭文金属爆发出刺眼的白光。那光芒不是温暖或圣洁的，而是一种冰冷的、仿佛能冻结一切能量的苍白光束。光束以金属为中心扩散，形成一个直径五十米的半球形力场。
力场所到之处，所有脉络的搏动骤然停止。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冻结”在了那一刻的状态。它们仍然存在，但失去了活性，变成了暗红色的、僵硬的“雕塑”。
力场边缘刚好覆盖到莱戈拉斯所在的位置。缠住他的脉络松开、僵硬、碎裂。游侠踉跄落地，大口喘气，手臂上的伤口传来刺骨的寒意——那是能量被强行抽离的后遗症。
布伦特那边，压力骤减。矮人抓住机会，战斧高举，斧刃上的所有符文同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向前冲锋，每一步都踏碎数根僵硬的脉络，如同破冰船般在暗红色的“冰原”上犁开一条通道。
十秒后，他冲到了那颗巨大的“心脏”面前。
心脏仍在搏动，但节奏明显紊乱。表面的脉络不再向外延伸，而是向内收缩，仿佛在保护核心。透过半透明的肉壁，布伦特能隐约看见里面——不是器官或血管，而是一个个被晶体包裹的、蜷缩的身影。
矮人的身影。
他们的眼睛闭着，表情安详，但身体已经与周围的晶体和肉块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每一次心脏搏动，都有一点微弱的、属于他们的生命精华被抽取，注入到这颗怪物心脏的循环中。
布伦特认出了其中几个面孔。年轻的后辈，一起喝过酒的同僚，甚至有一位是他远房表亲的儿子。
矮人闭上眼睛，深呼吸。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已经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
他双手握住战斧，斧刃抵在心脏的表面，开始吟唱另一段祷文。
这一次，不是安魂曲，是“归乡颂”。那是矮人战士在自知必死时，用来将自己的生命与力量归还大地的古老仪式。正常情况下，这仪式需要三位以上的矮人长老共同主持，但现在，布伦特只有自己。
他的声音低沉而宏大，每一个音节都引动着周围大地的共鸣。地面开始震动，不是那种混乱的脉搏，而是有节奏的、仿佛整个山脉在呼吸般的律动。
心脏的搏动越来越快，越来越乱。表面的脉络疯狂抽搐，试图攻击布伦特，但在那层土黄色的光芒保护下，所有攻击都被弹开、粉碎。
祷文进入最后阶段。布伦特的皮肤开始龟裂，裂痕中透出土黄色的光芒——那是他将自己的生命力与大地连接，强行抽取地脉精华的征兆。他在燃烧自己，只为完成这场仪式。
莱戈拉斯想冲过去阻止，但被阿尔瓦拉住了。
“这是他的选择。”学者的声音很轻，“也是他必须做的事。”
最后一句祷文落下。布伦特双手握紧战斧，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推——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
心脏如同沙雕般崩塌、瓦解。暗红色的肉块和晶体化作飞灰，消散在空气中。那些被包裹的矮人身影，也在同一时刻化作纯净的土黄色光点，缓缓升空，然后如雨般洒落，融入大地。
布伦特单膝跪地，战斧撑在身前。他的身体表面布满了裂痕，那些裂痕中不再有光芒透出，只有深深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痕迹。
莱戈拉斯和阿尔瓦冲到他身边。
“布伦特！”莱戈拉斯扶住矮人，发现他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一副空壳。
矮人抬起头，露出一丝疲惫但释然的微笑：“送他们……回家了。”
他的目光越过两人，看向工业区深处的地面。那里，随着心脏的消失，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中，隐约可见一块深褐色的、仿佛由无数土壤和矿石压缩而成的晶体，正在缓缓升起。
晶体散发出纯粹的、厚重的大地气息。
“土之心……”阿尔瓦喃喃道。
布伦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块晶体。但在指尖即将触到的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皮肤表面的裂痕迅速扩大。
矮人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不是红色，而是土黄色的、如同泥浆般粘稠的液体。
“布伦特！”莱戈拉斯试图用自然魔法稳住他的伤势，但那些裂痕仿佛连通着更深层的东西，任何魔法都无法渗透。
阿尔瓦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掏出风之心碎片，将它按在布伦特的胸口。
青色的光芒与矮人体内残存的土黄色光芒开始交融。风与大地的力量在布伦特体内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裂痕的扩散暂时停止了。
但只是暂时。
布伦特艰难地喘着气，看向那块悬浮的土之心晶体，又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曾经能锻造最坚硬金属的手，此刻布满了即将破碎的裂痕。
“看来……”矮人苦笑，“俺的试炼……还没结束。”
他闭上眼睛，身体开始散发出微弱的、但无比坚定的光芒。那光芒不是向外扩散，而是向内收敛，仿佛在将他整个人……压缩、凝聚。
莱戈拉斯和阿尔瓦震惊地看着——布伦特的身体正在逐渐变得透明，化作纯粹的土黄色光流，向着那块土之心晶体流淌而去。
“他在……把自己献祭给土之心？”阿尔瓦的声音颤抖。
“不。”莱戈拉斯摇头，精灵的感知让他明白了真相，“他在……成为‘桥梁’。他的身体承受不住刚才仪式的反噬，唯一活下去的方法，就是与土之心融合，让大地分担那份重量。”
话音落下，布伦特的最后一缕光流也融入了晶体。
土之心晶体光芒大盛，然后迅速收敛，化作一块拳头大小的、温润如玉石的石块，落入莱戈拉斯手中。
石块入手沉重，触感温暖，内部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属于布伦特的意志——疲惫，但坚定。
阿尔瓦的水晶板突然发出急促的警报声。学者低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
“检测到高强度空间波动……来源不是这里，是……地脉深处！”他猛地抬头，“那个心脏……它不只是为了制造土之心！它还是个‘信标’！刚才的崩溃，向地脉深处发送了坐标！”
地面开始剧烈震动。不是脉搏，是真正的地震。
工业区中央，布伦特刚才站立的地方，地面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隙。
裂隙深处，传来沉重的、如同巨人呼吸般的声音。
以及……锁链被拖动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