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天刀至始至终没有出鞘。
但相比于乌桓湖畔那青涩而心境不安且挣扎于生死边缘的一刀,崆峒大殿的这一刀尽显生长的蓬勃与成熟的泰然。一望便知木香沉已将生、死的意义通晓为一体,抹平了生的乐观与死的悲观之间的坎。
亲身见证过这两刀的人只有崔花雨与其其格。崔花雨喜极而泪,她认为他终于走出了由自己构建的黑暗世界;其其格因为数年的日夜陪侍而成为了天底下最了解木香沉的人,她的心中却另有一番解读。
只有未来能给出准确答案。
午阳懒散,很像是上了金黄颜料的月光,即使是绵软的云雾也穿不透。曾经拥抱过希女子一整个青春的崆峒的阳光也许是领略到了子女的心情——希女子泪流满面,拖着羞于启步的杨它,在亲切而又陌生、笃爱而又痛恨的崆峒山里踉跄而行。
许久,许久,还能听见风中传来她的近乎咆哮的哭声。有一种命会一直赢,也有一种命会一直输。一直输或许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忘却回头路。她本不该输。
三十九武林正义热心见证了崆峒掌门登位大典。不然会没饭吃。但也只能从八月蛇与九月鳝两人身上才能看到热心的迹象。易枝芽就对他俩另眼相待,被人抬上抬下的,还非得亲自跟人家交流如何吃蛇与鳝的专业学说。
崆峒就这么迎来了这么一个不知忧不识愁的少年掌门。
崆峒张灯结彩,随处可见绑着绷带、拄着拐杖猜拳行令的伤病号。这么喝下去,回头起码也得多躺三个月床。崆峒三离起的坏头,几乎熬了一辈子,又见东方红,多躺三年也愿意。
他们逢人便喊:“天亮啦——”
当晚。崆峒派后山。月稀微。
崔花雨与木香沉。漫步。崔花雨说:
“芽儿是个没有秘密的人,对谁都一样。”
“我知道。”木香沉说,“关于他,其其格帮我打听了不少。”
“你是个有心的大哥。”
“也就靠着这个所谓的‘心’了。我不配做大哥,于他于你于四季歌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
“不管你配不配,缺了你一角,四季歌就是残废的。”
树影葱茏,花香交叠。天边有星星忽明忽暗。虽然寥寥数颗,却也有繁星点点所不具备的充满回忆感的味道。木香沉说:
“四妹再也不唱歌了吗?”
“再也不唱了。”崔花雨偷偷叹息,“长大了。”
“这好像不是理由。”
“但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说服自己。”
“来一曲?”
“不。”
“来几句?”
“不。”
树影葱茏,花香交叠。天边有星星忽明忽暗。虽然寥寥数颗,却也有繁星点点所不具备的充满沧桑感的味道。木香沉说:
“塔拉说,病既为病,就必然有救,尽管有时间性的问题。他说除了江仲逊之外,能救你二姐的只有你二姐自己——她的医学能力不在果老腾空之下,天赋灵感方面则无需说了。”
崔花雨说:“但她没把病放在心上,她觉得病是必然存在的东西,也是万物之一。她说治病,有些时候就是在破坏大自然。”
“她的思维独特,独特到了灵异的地步,难以说清这是优点抑或缺陷。但就此事而论,她让爱她的人失望了。”
“她从不在别人面前显露自己的爱憎。说实话我不懂她。”
“她不是由衷的。她热爱各种学术,热衷于研究各种学术,相比之下,武学是她最不愿意碰的。她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她。”
“希望你是对的,希望她也在默默攻克着自己的病。”
“一定是这样的。她为了拯救兄弟的命而愿意付出一切,就没有理由不珍惜自己的命,否则得救的兄弟将如何去理解她的这种行为?她天生领袖气质,不想让人为她挂心罢了。”
“但未到消灭病魔的那一天,我就是开心不起来。感谢芽儿,如果没有他的陪伴,我几度失去目标。”
“那就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能多好就多好,将多出来的那一份算我的。算帮帮我这个所谓做大哥的。”
“全算你的。”
“也行。反正他也不懂得区分。”
“大哥变得赖皮了。不过你说得对,也不知是漫长的孤岛生涯所致,还是天生使然,总之他养成了不知爱不知恨的神仙性格。”
“不傻的傻子,多好啊。”
“多好啊。我就爱这样的傻子,但也将自己爱傻了。也不明白是不是因为自己也很想成为这样子的人。”
“咱们可以学武,可以学各种各样的生活技能,但唯独学不到的就是这个。你别总为自己找借口,爱就是爱。爱是光明且光荣的。”
“小荔枝与他简直天造地设。”
“好汉无好妻,丑汉娶花枝。别跟我说登对的事儿。”
“大哥变得俗气了。”
“我几时不俗过?”
树影葱茏,花香交叠。天边有星星忽明忽暗。虽然寥寥数颗,却也有繁星点点所不具备的夜深的味道。夜深人难静,各种愁怅、感慨、憧憬就会不由自主地多起来,或多或少。若与亲爱的人在一起,无论愁怅、感慨、憧憬都是积极的,即便哭了,眼泪也是甜的。
木香沉说:“我手头上还有些事情要做,就辛苦四妹陪伴芽儿养伤了。崆峒地大物博,亦独处一隅,令人放心。”
崔花雨说:“芽儿不愿意留在这儿。”
“为什么?不说养伤一事,而今崆峒已是他的事业他的根。”
“你闹的。”
“我闹的?”
“你不是让他重修武学吗?他听了。但他说这种事必须得回海里去,不然在哪儿都白瞎,练一辈子也白瞎。他又说他的伤得泡石头山的泉水才能痊愈。他伤得很重,硬撑着的。”
“虽然在孤岛受的苦很多,但同时也因为孤岛是他的生存之本,所以也给他带来了满满的归属感,也可以说是心灵寄托,这是你我、抑或整个四季歌都给不了的。我相信他。他不是在逃避崆峒赋予的责任。去吧,就去赤尾屿。再归来时他会更加惹人爱。”
“大哥是在说芽儿缺乏安全感,时至今日也是?”
“他是个不傻的傻子,这一点无需咱们操心。他还小,再多给他一些时间。假以时日他的心灵将比任何人都来得强大。”
“大哥这话我可记牢了。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尽管放马过来。”
“我就偏偏不骑马。”
“秋儿呢,也一起去?”
“她就是长在芽儿屁股上的尾巴,总不能剁了吧?”
“依我之见,让她跑一趟诗洋楼。虽然希女子改善了人魔的能力,但小荔枝也许有办法——她当年不是留有千余人魔吗?若行,再加塔拉配合,当能解救崆峒二百精干。”
“原来大哥也有一副与二姐质量相当的脑子。但是如何追踪杨它与希女子的去向呢?他们又会将崆峒二百精干藏在哪儿呢?”
“交给乌云图娅。”
“难怪她匆匆而别,原来又是大哥闹的。”
“我可没这么多的本事。她是冲着你来的。”
“冲我而来?”
“她也是龟忍一派少有的新一代传人。”
“……大哥能否交代得明白一些。”
“有些事情适宜点到为止。”
“大哥变得狡猾了。既然大哥这般狡猾,四妹有事相求。”
“求就免了,直接吩咐就是了。”
“乌恩。帮四妹还还他的情。尽管这种忙不好帮,但起码也得解释清楚——别说蒙兀室韦,全天下再也找不到像他这种年纪尚不愿婚配的大王了。即便我心无所属,也没法给他任何承诺。”
“室韦三族重归和睦,长生天也出了不少力气。但你也知道有些情分不能相抵,我的意思是说你完全不必耿耿于怀,且当作缘分使然。否则照着你这么算,梅花听宇三兄妹如何偿还你给的情呢?”
“说正经事呢,看大哥扯哪儿去了?”
“就是在说正经事,大哥比之四妹更加严肃。”
“那就请大哥将我方才所说的放在心上。”
“还有正经事吗?”
“没了。”
“回去。我打赌芽儿就算疼死也在等他的四姐回去。”
“不瞒大哥说,我早就想回去了。”
“好你个见色忘义的家伙。”
树影葱茏,花香交叠。天边有星星忽明忽暗。虽然寥寥数颗,却也有繁星点点所不具备的某种相依为命的亲切。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但它牵来了新的一天。
实际上每一天都从未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