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城从远处看像一座倒置的山峰。底部的贫民窟如同厚重的基岩,密密麻麻的棚屋与烟囱向上堆叠,灰黑色的烟雾常年不散。中部是商贾与工匠的城区,石砌建筑井然有序,空中穿梭着魔法驱动的货运平台。而城市的顶端——那座悬浮在云层之上的巨大白色圆环,就是传说中的大图书馆,它在阳光下反射着圣洁而冷漠的光。
莱戈拉斯抬头看着那座圆环,精灵的视力能清晰看到圆环表面流转的防护符文。每一道符文都精确得像用尺子画出来,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没有任何情感的流露。那不像知识的殿堂,更像一座戒备森严的……保险库。
“按照那个‘眼睛’的指示,”阿尔瓦对照着手中简陋的、从路边小贩那里买来的城市地图,“‘遗忘者档案馆’在贫民窟的下水道系统里。标记是一本烧掉封面的书。”
布伦特蹲下身,手掌按在街道的石板上。片刻后,矮人皱眉:“地下的水声不对。太多层了,至少有五层不同的管道系统叠在一起。最新的一层是十年前建的魔法增压水道,最老的……味道像是三百年前的石头和铸铁。”
“能找到入口吗?”莱戈拉斯问。
“能。”布伦特站起身,指向一条狭窄的、堆满垃圾的小巷,“但俺得提醒你们——下面的气味,能让一头食腐兽都吐出来。而且水流里掺了东西,不是污水,是……别的东西。”
三人走进小巷。午后的阳光被两侧高耸的破败建筑切割成狭窄的光带,阴影里蹲着衣衫褴褛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看着外来者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灵魂已经被这座城市的底层生活磨成了粉末。
巷子尽头是一堵砖墙。布伦特在墙角的排水口前停下,那是个直径不到半米的铸铁栅栏,栅栏上糊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油污。
矮人没有动手去碰。他从皮囊里掏出一小块暗红色的矿石——那是他从永冻废土边缘随手捡的、蕴含着微弱火元素的碎岩。他将矿石贴在栅栏的锁扣位置,另一只手按住矿石,开始低声吟唱。
不是魔法咒文,是矮人的熔炉歌谣。那种在锻造时用来控制火候、与火焰“商量”温度的古老调子。随着吟唱,矿石开始发红、发烫,锁扣周围的油污被高温蒸腾出刺鼻的白烟,但铁栅栏本身却毫发无损——布伦特精确地控制着热量,只让油污软化、流动,露出下面锈蚀的锁芯。
五分钟后,锁扣“咔哒”一声弹开。布伦特将烧红的矿石扔进随身的水袋里,水袋里发出“嘶”的声响,冒出一股蒸汽。
“进去了。”矮人抓住栅栏边缘,轻轻一提,沉重的铸铁栅栏竟被他单手掀起,露出后面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
浓烈的恶臭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粪便和腐烂物的味道,还混杂着某种……化学试剂的酸味,魔法药材的苦味,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防腐剂的甜腻气息。
莱戈拉斯用精灵的织法在手帕上附着了净化的自然魔法,捂住口鼻。阿尔瓦则掏出一个简易的过滤面罩戴上——那是他自己设计的,用多层活性炭和净化符文布制成。
三人依次钻入洞口。下方不是想象中的污水渠,而是一条宽阔得惊人的、用古老巨石砌成的拱形通道。通道中央确实有水流,但水流是暗红色的,黏稠得像血液,缓缓向前蠕动。两侧有石砌的走道,走道上堆满了杂物:破损的实验仪器、写满潦草笔记的羊皮纸卷、装着不明液体的玻璃瓶、甚至还有几具……泡在透明溶液里的动物标本。
光线来自墙壁上每隔十米镶嵌的发光苔藓。那些苔藓显然被人工培育过,发出的是惨白色的冷光,将整个通道映照得像停尸房。
“这里不是下水道。”阿尔瓦蹲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抹了一下走道上的灰尘,“灰尘的成分……百分之六十是纸张纤维粉末,百分之三十是矿物粉尘,剩下的百分之十是……骨灰。人类的骨灰。”
莱戈拉斯握紧了短刃。精灵的感知在尖叫——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浸透着死亡与疯狂的气息,不是暴力导致的死亡,而是某种更缓慢、更绝望的消亡。
他们沿着通道向前走。水流中的暗红色液体偶尔会冒出一个气泡,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浓郁的草药味。走了约莫两百米,通道开始分叉。每一个岔路口都挂着简陋的木牌,木牌上用烧焦的木炭写着字:
“禁忌实验区——活体意识剥离”
“失败理论焚化处——第七百四十二批”
“记忆清除者休息室——勿扰”
布伦特在第三个岔路口停下。矮人看着那块木牌,沉默了很久才说:“石头在哭。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记得太多它们不想记住的东西。”
他们选择了第二条路——“失败理论焚化处”。这条路更窄,两侧的墙壁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地面堆积着厚厚的纸灰。有些纸灰还保持着纸张燃烧前的形状,隐约能看出上面复杂的公式和图表。
通道尽头是一扇门。一扇用厚重的、烧得变形的金属板拼接而成的门。门上没有锁,只有一行用刀刻出来的字:
“入此门者,当知无知是福。”
门虚掩着。莱戈拉斯轻轻推开,门轴发出刺耳的、仿佛垂死者呻吟般的摩擦声。
门后是一个圆形的大厅。大厅中央没有地板,只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竖井。竖井边缘堆满了书籍——不是完整的书,而是被撕碎、烧毁、用酸液腐蚀过的残骸。数以万计的残破书页堆积如山,有些还在缓慢地阴燃,散发出呛人的烟雾。
而在书山之中,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个勉强保持着人形的东西。它穿着破烂的、沾满污渍的学者袍,头发已经全部脱落,头皮上布满了脓疮和疤痕。它的双手正在机械地做着同一个动作:从身边的书堆里拿起一页残破的书页,看一眼,然后扔进竖井。每扔一页,它的身体就会颤抖一下,仿佛在承受某种痛苦。
听到开门声,那东西缓缓抬起头。它的脸上没有眼睛——眼眶里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但它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三人身上。
“新来的?”它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抱歉,今天不收垃圾了。档案馆满了,装不下更多的失败。”
阿尔瓦上前一步,深吸一口气——尽管这里的空气足以让普通人昏迷。他从怀中掏出那本无字书,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有莉拉娜长老给他的三个问题中的第二个,已经写下但尚未得到答案的问题:
“混沌奇点共生体的意识,如何从源海回归现实?”
他将书页展示给那个无眼的人形。
那东西的动作停了。它“看”着书页上的问题,黑洞般的眼眶里,似乎有某种微弱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啊……”它发出长长的、仿佛叹息又仿佛呻吟的声音,“原来是这个。禁忌中的禁忌,秘密中的秘密。你们居然找到了这里,还带着……‘她’的书。”
它放下手中的残破书页,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站直后,三人发现它异常高大,超过两米,但瘦骨嶙峋,袍子下似乎只剩骨架。
“跟我来。”它转身,走向大厅另一侧的一扇小门,“但你们要做好准备。有些真相,一旦知道,就再也回不到无知的状态了。而回不去……有时候比死亡更可怕。”
小门后是一段向下的螺旋楼梯。楼梯狭窄,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不是文字,是无数个“忘记”这个词,用上百种不同的语言重复刻写。
楼梯的尽头,是一个狭小的、没有窗户的石室。石室里只有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本厚重的、封面被烧焦的书。书的封面上,烧焦的痕迹恰好形成了一个图案:一本打开的书,书页正在燃烧。
无眼者走到石桌前,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烧焦的封面。
“这就是‘遗忘者档案馆’唯一保留完整的东西。”它的声音在石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被抹除的历史:守望者文明的最终实验记录》。”
它翻开封面。书页是空白的,一个字都没有。
“因为真正的内容,不在纸上。”无眼者抬起头,“在你们的意识里。现在,选择吧——是让我把这段历史直接‘写入’你们的大脑,还是就此离开,继续活在无知带来的安宁里?”
莱戈拉斯和布伦特看向阿尔瓦。学者紧握着无字书,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这是莉拉娜长老三个问题中的第二个。一旦使用,就只剩最后一个机会了。
但他更知道,如果他们在这里退缩,陆凡可能就真的永远沉在源海之中了。
“写入。”阿尔瓦的声音在石室里清晰无比。
无眼者点了点头。它伸出双手,按在空白书页的两侧,开始吟唱。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语言的咒文,而是无数种语言碎片混合而成的、如同噪音般刺耳的音节。
石室开始旋转。不是物理上的旋转,是感知的旋转。三人的意识被强行抽离,拉入一个不断变幻的、由记忆和画面构成的风暴。
他们看见了——
一个繁荣到不可思议的文明。不是精灵的优雅,不是矮人的厚重,而是一种纯粹的、对知识无尽渴求的文明。城市悬浮在空中,建筑由流动的数据构成,居民没有肉体,只有意识的投影。
他们看见那个文明在某个纪元,发现了“源海”的存在——那片混沌与秩序初生的原始之海。他们开始研究,开始实验,试图掌控那股最本源的力量。
他们看见第一个“混沌奇点共生体”被创造出来。那是一个自愿献身的学者,他的意识与一小片源海碎片融合,获得了近乎神的力量。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直到第一百三十七个共生体失控。
记忆的画面开始变得扭曲、破碎。阿尔瓦看见城市在融化,不是被火焰,而是被某种“无”侵蚀。建筑的数据流乱码,居民的意识投影尖叫着消散,整个文明在短短三天内,从巅峰坠入了彻底的、连历史都不愿记载的深渊。
最后一段画面,是文明残存的最高议会,在彻底消亡前做出的最后一个决定:
“封印所有关于源海的研究。抹除所有共生体的记录。建立‘知识边界协定’,禁止任何文明再次触碰这个禁忌。并将最后的警告,写入世界的底层规则——混沌奇点,是知识的终点,也是存在的终结。”
画面消散。
三人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石室恢复了原样,那本烧焦封面的书静静躺在桌上,依然空白。
无眼者站在桌边,黑洞般的眼眶“注视”着他们。
“现在你们知道了。”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们的朋友,不是第一个混沌奇点共生体。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每一个共生体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要么在失控中毁灭一切,要么在彻底沉入源海后,成为源海吞噬现实世界的‘桥头堡’。”
它顿了顿,说出最后一句: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们是要冒着让这个世界重蹈覆辙的风险,去救一个人;还是接受他的牺牲,保住亿万生灵?”
石室陷入死寂。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层面,那个被植入的追踪标记,正将这段对话,一字不差地传送向某个地方。
大图书馆顶层的某个密室中,一双由纯粹文字构成的眼睛,缓缓“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