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骼的共鸣声在浓雾中震荡，如同千万只金属昆虫同时振翅。那亿万万书页翻动的声音越来越响，渐渐盖过了一切，填满了峡谷底部的每一寸空间。阿尔瓦捂着耳朵跪倒在地，学者的表情扭曲——那不是痛苦，而是认知被暴力冲刷时的崩溃。
“不是攻击……是信息……太多信息……”他嘶哑地喊，眼镜滑落到鼻尖。
莱戈拉斯眼前的景象开始分裂。雾气中浮现出无数重叠的画面：古老的星图在眼前旋转，陌生的文字如瀑布般流淌，复杂的机械结构图一层层展开又坍缩。每一次眨眼，都有海量的知识强行灌入视觉神经。他咬破舌尖，用痛楚维持最后的清醒，短刃在掌心划出一道血口，用精灵的血在空气中画出隔绝符文。
只有布伦特没有受到影响。矮人死死盯着那些悬浮的骨骼，斧刃上的符文已经全部点亮，散发出厚重的土黄色光芒。他向前踏出一步，战靴重重踩在地面，以矮人语吼出一句古老的祷词：
“岩石不言，大地不忘！”
地面应声震动。不是攻击性的震颤，而是沉稳的、如同心脏跳动般的脉动。一圈土黄色的波纹以布伦特为中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那些强行灌入的景象和声音如同撞上礁石的浪花，纷纷破碎、消散。
悬浮的骨骼停止了共鸣。它们依旧飘浮在空中，但灰白色的光芒暗淡了许多，勾勒出的那个跪坐抱头的巨大轮廓，动作似乎……改变了一丝。原本死死抱住头颅的双臂，稍稍松开了一点缝隙。
阿尔瓦喘着粗气爬起来，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但学者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刚才那些……是记忆残留。这个生物——如果它能被称为生物的话——在死亡瞬间，把全部的意识数据压缩进了骨骼结构里。浓雾是载体，我们踏入的瞬间触发了回放机制。”
“回放？”莱戈拉斯擦去额头的冷汗，“那刚才差点把我们脑子撑爆的东西是什么？”
“是它死前接收到的最后信息。”阿尔瓦的声音在颤抖，既有恐惧，也有发现真相的激动，“这个‘守望者’，它不是因为受伤或衰老死去的。它是被……知识杀死的。”
他从地上捡起刚才采集的一小片胸骨碎片。在布伦特的符文光芒照耀下，碎片内部的微观结构清晰可见：那些细密的能量通路并非天生，而是在死后漫长的岁月里，由外向内侵蚀形成的。侵蚀的图案，正是无数微缩到极致的文字和符号。
“看这里。”阿尔瓦指向一处通路节点，“这些文字在自我复制，沿着能量通路扩散，最终覆盖了整个内部结构。它不是承载知识的容器——它本身就是一段被实体化的知识。而这段知识在渴望……更多的知识。”
布伦特皱眉：“知识怎么渴望？”
“熵增。”阿尔瓦吐出一个术语，随即意识到需要解释，“任何信息系统都有维持自身完整性的倾向。当这个‘守望者’死亡，它的意识数据固化在骨骼中，形成了一段封闭的信息体。但信息会自发趋向混乱，为了避免彻底消散，它会本能地……吸收周围一切可读取的信息来补充自己。我们踏入它的影响范围，我们的大脑活动、记忆碎片、甚至潜意识里的知识，都成了它的食物。”
莱戈拉斯握紧了短刃：“所以那些幻象，是它在‘吃’我们？”
“是尝试。”阿尔瓦纠正，“但它吃不了活的意识。我们的大脑防御机制——或者说灵魂的完整性——抵抗了同化。所以它只能抽取表层的信息流，结果就是刚才那种信息过载轰炸。如果停留时间再长一点……”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布伦特盯着那些悬浮的骨骼。矮人的目光不像精灵那样锐利，也不像学者那样分析，而是用一种近乎“倾听”的方式观察着。片刻后，他低声说：“它在哭。”
“什么？”
“不是声音。”布伦特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是石头的感觉。这些骨头——它们的材质，本质是高度结晶化的岩石。岩石记得一切。而这块‘石头’在哭。不是疼痛，是……饥饿。永远填不满的饥饿。”
话音落下，那个巨大的轮廓再次发生变化。松开的手臂完全放下，露出了“脸部”——那里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旋转的、由更密集文字构成的漩涡。
漩涡转向他们。
没有攻击，没有幻象，只有一段直接投射到意识中的、冰冷而机械的信息流：
查询：你们知道“亚历山大城大图书馆第七禁区第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列第六层第七百八十三卷《逆熵增压制论》第五章第七节的第四行到第八行内容吗？”
阿尔瓦愣住了。莱戈拉斯和布伦特完全不懂这串字符的意思。
补充查询：若不知道上述内容，你们是否携带了能够补充数据库第十二分区“灵魂锚定算法”章节的信息载体？任何形式的载体均可，包括但不限于记忆碎片、意识回响、灵魂烙印。
这一次，阿尔瓦听懂了。他猛地转身，从随身行囊里翻出那本莉拉娜长老给的“无字书”。皮质封面在浓雾中微微发烫。
“你想要这个？”学者举起书，声音因激动而变调，“你能读取它？”
轮廓没有回答。但周围悬浮的骨骼开始缓慢地、以一个完美的圆形轨迹运动起来，如同行星环绕恒星。
阿尔瓦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无字书的第一页。空白的书页上，他用自己的血写下一个问题：
“如何唤醒沉入源海的意识？”
书页吸收血字，开始浮现出细密的、不断变化的文字。那是只有提问者能理解的答案——但就在文字完全显现的刹那，所有的骨骼同时停止了运动。
书页上的文字开始被强制抽取。不是阅读，是掠夺。每一个字都从纸面剥离，化作一道细小的流光，飞向那个轮廓脸部左侧的文字漩涡。漩涡旋转加速，贪婪地吞噬着所有信息。
三秒。仅仅三秒，阿尔瓦的问题和书给出的答案全部消失了。书页重新变得空白，而那些被吞噬的文字在漩涡中重组、解析、归档——整个过程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高效。
反馈：信息质量：中等。相关性：百分之七十三点五。已归档至临时存储区。继续查询：你们是否拥有更多关于“混沌奇点共生体意识复苏”的直接数据？任何实验记录、观察报告、理论推演均可。
阿尔瓦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震撼。这种信息处理方式——高效、精准、完全无视信息的载体形态——远超任何已知的魔法或技术。这不是生物，甚至不是人工智能。这是……
“知识本身形成的……捕食者。”他喃喃道。
布伦特突然动了。矮人没有攻击，而是走到一具悬浮的腿骨前，伸出粗糙的手掌，轻轻按在骨头上。
“听着，”他用矮人语说，声音低沉如大地深处的回响，“我们是过路的。我们带着问题，需要答案。你把我们的问题吃了，就该吐出点东西。这是交易，石头的规矩。”
骨骼没有反应。布伦特的手掌开始发光——不是符文的光芒，而是他体内大地血脉的自然光泽。那光芒渗入骨骼的材质，与内部那些自我复制的文字产生了某种……共鸣。
片刻后，悬浮的所有骨骼突然齐齐一震。
大量的文字从骨骼表面浮现，不是被抽取，而是主动释放。它们在雾气中组成一幅三维的星图，星图的中央是一个坐标点，旁边标注着一行他们能看懂的文字：
“亚历山大城大图书馆：第七禁区。查阅权限：守望者序列三级以上。警告：该区域存在‘知识捕食者’集群反应。建议规避。”
星图持续了五秒，然后消散。骨骼重新落回地面，灰白色的光芒彻底熄灭。浓雾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散，露出峡谷真实的底部景象——怪石嶙峋，荒芜死寂，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只有那具守望者的遗骸静静躺在那里，胸骨内侧的警告文字在褪去最后一丝光泽后，化作了普通的刻痕。
“它给了我们……警告？”莱戈拉斯收起短刃，表情复杂。
“不。”阿尔瓦小心翼翼地将无字书收回行囊，手指还在微微发抖，“它在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要找的答案在第七禁区，那我们面临的威胁，比刚才那个‘饿死’的个体……要可怕得多。”
布伦特走到遗骸前，单膝跪下，用矮人语低声念了一段安魂的祷词。然后他站起身，看向峡谷的出口方向。
“路还长。”矮人说，“但至少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了。”
三人继续前行。峡谷的出口已经隐约可见，午后的阳光刺破残余的薄雾，在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就在他们即将走出峡谷的刹那，阿尔瓦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风鹰胃石。
石头在发光。不是指引方向的微光，而是急促闪烁的、仿佛警报般的红光。
“不对……”学者看着石头，又看向前方的出口，“风向数据显示，出口方向的风速正在急剧增加。而且空气成分……氧气含量在下降，某种惰性气体浓度上升了百分之三十。”
莱戈拉斯立刻举起短刃，刃身上的自然魔法光晕在出口方向映照出了一片……扭曲的景象。不是幻象，而是真实空间在某种力量影响下的畸变。
“不是自然现象。”游侠的声音绷紧了，“有人在出口布置了陷阱。或者……有什么东西，被我们刚才和那个守望者遗骸的互动……惊醒了。”
布伦特握紧战斧，斧刃上的符文再次亮起。矮人的目光越过扭曲的空间，看向峡谷之外那片看似平静的荒野。
他看见了一个影子。
不是实体的影子。是知识的影子——无数文字和符号组成的、庞大的、正在缓缓睁开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