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戈拉斯的手指第三次抚过箭囊中的羽箭尾羽时，阿尔瓦·星尘终于忍不住从堆满地图与古籍的桌后抬起头来。
“你在焦虑。”学者的语气带着某种实验室里的精确感，“从会议结束后，你已经检查了你的装备十七次。按照精灵的平均心率计算，你的肾上腺素水平至少是平时的三倍。”
游侠的手指顿住。他转头看向阿尔瓦，翠绿的眼眸在涌泉湖清晨的微光中显得异常冷静——冷静得有些过分。“我在确认每支箭的状态。北境到亚历山大的路程需要穿越‘叹息峡谷’，那里的风元素乱流能让一支普通的羽箭在离弦瞬间偏离三十度角。如果你也在计算，就该算出我们只有不到百分之七十二的概率全员无伤抵达那座‘知识之城’。”
阿尔瓦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百分之七十一点八。但如果你继续用那种频率抚摸箭羽，羽杆上的天然油脂会被过度消耗，反而影响气动性能。”
两人之间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角落传来一声沉闷的敲击声。布伦特·铜锤将他的符文战斧重重靠墙放下，矮人壮硕的身躯几乎挡住了那面墙所有的光线。“吵完了没？”他的声音像两块岩石在摩擦，“如果吵完了，来看看这个。”
矮人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石板。石板表面粗糙不平，布满天然的裂纹，但若仔细看，那些裂纹竟隐约构成了一副……地图的轮廓。
“这是‘石语者’的赠礼。”布伦特用粗壮的手指点了点石板中央一处微光闪烁的裂纹，“出发前，我去圣地北部的岩峰，向沉睡的山灵询问了前往亚历山大的最安全路径。山灵给了我这个。”
莱戈拉斯和阿尔瓦凑近。石板上的裂纹地图与所有已知的官方地图都不同——它避开了所有标注为大路或商道的线路，反而沿着一些闻所未闻的山脊线、地下河径流、甚至标注着“古战场残响区”的诡异地带蜿蜒。
“这些路线……”阿尔瓦的学者本能立刻启动，他从随身的挎包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快速比对，“没有一条在《大陆通衢志》或《百年安全路线考》中有记载。第三条路径甚至穿过了‘寂静沼泽’，那里在三百年前就被大法师议会标记为‘空间稳定性缺失区’。”
“因为那是岩石记忆中的路。”布伦特的声音里带着矮人特有的、对土地的虔敬，“山灵记得每一块石头的位置，记得大地呼吸的节奏。这条路不是给人走的，是给‘需要活着抵达目的地的人’走的。”
莱戈拉斯的手指停在地图上一条几乎贴着悬崖边缘的细线上：“这条呢？它经过‘鹰愁涧’。”
“那是风鹰迁徙的路径。”布伦特说，“每年霜月，北境的风鹰会沿着那道气流南下。跟着它们的影子走，能避开地面上百分之九十的魔物巢穴——魔物怕风鹰的粪便。”
阿尔瓦的笔尖在羊皮纸上飞速记录：“生态学规避策略……有趣。但问题在于，我们不是风鹰。如何确保我们能精确跟随它们的迁徙轨迹？”
“用这个。”布伦特又从皮囊里掏出三枚拇指大小、呈灰褐色的卵石。卵石表面光滑，内部似乎有细微的荧光流转。“风鹰的胃石。它们吞下石子帮助消化，这些石头会记录风鹰飞行时感受到的气流韵律。靠近迁徙路径时，石头会发热。”
阿尔瓦小心翼翼地接过一枚，放在掌心仔细观察：“生物磁场记忆载体……太美妙了！这种技术如果能在亚历山大城复现——”
“复现不了。”布伦特打断他，语气硬邦邦的，“这是山灵与风鹰的约定。石头离了这条路线，就是普通石头。”
三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三种截然不同的思维方式，此刻因为一块石板和三枚石头，第一次真正交汇。
莱戈拉斯收起箭囊，向布伦特点头致意——那是精灵对专业者的尊重。阿尔瓦则已经完全沉浸在分析石板的裂纹规律中，嘴里喃喃着拓扑学和路径优化的术语。
“所以，”游侠重新看向窗外，涌泉湖的晨雾正在阳光下渐渐消散，“我们走哪条路？”
布伦特指向石板中央那条最细、几乎要被周围裂纹淹没的线：“这条。山灵说，这条路上有‘守望者的脚印’。”
“守望者？”阿尔瓦抬起头，“你指的是上古文明‘守望者’？那个在大崩坏前消失的神秘种族？”
“石头没说那么多。”布伦特收回石板，“它只说，走这条路的人，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风景，也会遇到别人遇不到的麻烦。选不选，你们定。”
莱戈拉斯没有犹豫：“就这条。既然要找的是连大图书馆都未必记载的知识，走一条连地图都没有的路，很合理。”
阿尔瓦张了张嘴，似乎想从风险评估的角度提出异议，但看着石板裂纹中那若隐若现的微光，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学者生涯第一次，数据输给了直觉。
三天准备期转眼即逝。出发前夜，莉拉娜长老在生命古树下为他们送行。
她给了每人一件物品：莱戈拉斯得到一支用古木枝桠雕成的箭矢，箭头上镶嵌着一小片散发着温暖绿光的叶子。“这是‘引路箭’。当你们彻底迷失方向时，射出它，它会指向距离你们最近的、对你们抱有善意的智慧生命——无论那是什么。”
布伦特得到一枚拳头大小、布满孔洞的奇特长石。“‘共鸣石’。在需要与大地沟通却无法找到山灵时，对它歌唱——随便什么歌，矮人的战歌最好。石头会放大你的声音，让大地听见。”
阿尔瓦得到的则是一本手掌大小、封面空白的皮质笔记本。“‘无字书’。写下你想问的问题，翻到下一页，书页上会浮现出你此刻最需要知道的知识——但只能问三个问题。慎用。”
最后，莉拉娜看向三人：“记住，你们不是为了战斗而去的。如果有危险，跑。如果有疑问，问。如果找不到答案……就回来。活着回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胜利。”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三匹角鹰兽载着他们悄然升空，避开圣地的结界波动，向着西南方向飞去。
最初的飞行很平静。布伦特手中的风鹰胃石微微发热，指引着方向。莱戈拉斯在前方领航，锐利的眼睛扫视着下方快速掠过的森林与山脉。阿尔瓦则埋头在他的笔记中，疯狂记录着飞行高度、风速、大气魔力浓度等一系列数据——用他的话说，“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精确仪器记录的长距离角鹰兽飞行，数据珍贵”。
第三天黄昏，他们抵达了布伦特所说的“叹息峡谷”边缘。
从高空俯瞰，那是一片被撕开在大地上的巨大裂口，两侧悬崖高逾千仞，谷底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白色雾气。即使隔着数里距离，也能听到峡谷中传来的、如同万鬼哀嚎般的风声——那是紊乱的风元素被峡谷特殊地形束缚、碰撞、撕裂后发出的声音。
“胃石发热加剧。”布伦特举起手中的石头，石头表面已经泛起暗红色的光，“风鹰的路径就在峡谷中央的气流层里。但那个高度……”
莱戈拉斯眯起眼，精灵的视觉穿透薄暮，看清了峡谷上空的景象：数十道肉眼可见的青色气流像狂舞的巨蟒般互相绞杀，偶尔碰撞处迸发出刺眼的电光。那是风元素具现化的乱流，足以在瞬间撕碎钢铁。
“我们飞不过去。”游侠做出判断，“角鹰兽的极限抗风能力，不到那些乱流强度的三分之一。”
“那就走地面。”阿尔瓦迅速摊开地图——不是石板，而是他自己绘制的、标记了各种地质与气候数据的分析图，“峡谷底部虽然雾气弥漫，但根据声波探测数据推算，那里的风速反而最弱。因为乱流主要集中在上层。”
“谷底有别的麻烦。”布伦特闷声道，“石头告诉我，那里埋着‘说不出的东西’。”
“说不出的东西？”
“石头只能表达它能理解的概念。如果它都说不出，那要么是石头从未见过的东西，要么……”矮人顿了顿，“是石头拒绝承认的东西。”
三人降落在峡谷入口处一片相对平坦的岩台上。角鹰兽被施以安神法术，暂时隐藏在岩缝中。他们必须徒步穿越这段最危险的区域。
踏入峡谷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异样。
首先是声音的消失。谷外呼啸的风声，在踏入谷底雾气的刹那，就像被一刀切断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粘稠的寂静。雾气不冷，也不湿，反而带着某种中性到诡异的触感，像浸泡在稀释的胶水里。
莱戈拉斯抽出短刃，刀刃上附着的微弱自然魔法光晕，在雾气中只能照亮周围不到三步的范围。阿尔瓦取出一枚发光水晶，光线同样无法穿透浓雾。
“跟着我。”布伦特走在最前面，他的战斧斧刃拖在地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别离开这条线三步以外。”
他们在绝对的寂静中前进了约莫半小时。雾气没有丝毫变淡的迹象，周围的景物也一成不变——灰白的岩石地面，偶尔出现的、扭曲成怪异姿态的枯树残骸，以及无处不在的、仿佛拥有实体的寂静。
直到阿尔瓦踩到了什么。
那东西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学者低头看去，脸色瞬间白了。
是一块骨头。但不是野兽或人类的骨头——它呈现出一种机械般的精密结构，关节处有类似轴承的构造，骨管内部隐约可见细密的、早已失去光泽的能量通路。
“这是……”阿尔瓦蹲下身，手颤抖着不敢触碰。
莱戈拉斯和布伦特围了过来。游侠用刀尖轻轻拨开周围的碎石，更多的骨头暴露出来——它们属于同一个个体，一个大约两米高、拥有类人骨架但结构完全陌生的生物。更诡异的是，骨头的材质并非钙质，而是一种灰白色的、类似陶瓷与金属混合的物质。
“守望者。”布伦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激起微弱的回音，“山灵说的脚印，原来是这个。”
阿尔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取出随身的小刷子和样本袋，开始小心翼翼地采集骨片样本：“骨骼结构显示高度进化，关节设计远超现代生物工程学水平。能量通路残留着极微弱的……这不是奥术波动，也不是元素能量，是某种更基础的东西……”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在刷开胸腔骨骼上的灰尘时，他看到了刻在胸骨内侧的一行字。字迹极其微小，用的是某种早已失传的象形文字，但奇特的是，阿尔瓦只看了一眼，脑海中就自动浮现出了它的含义——
“警告后来者：不要唤醒沉睡在知识中的饥饿。”
几乎同时，莱戈拉斯猛地抬头，短刃横在胸前：“雾气在动。”
原本静止的浓雾，开始以缓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而在雾气旋转的中心，那些散落在地的“守望者”骨骼，一块一块地……漂浮了起来。
它们没有重新拼合成完整的骨架，而是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悬浮在半空，每一块骨头都开始发出微弱的、灰白色的光。光芒彼此连接，在雾气中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残缺的轮廓——一个跪坐在地、双手抱头、仿佛在抵御某种无形冲击的姿态。
而那个轮廓空洞的眼窝，正直直地“看”向他们三人。
布伦特举起战斧，斧刃上的符文开始一个接一个地亮起。矮人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战鼓：
“准备战斗——或者，准备跑。”
雾气旋转的速度骤然加快。那些悬浮的骨骼开始发出尖锐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共鸣声。而在共鸣声的最深处，隐隐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那是书页被翻动的声音。成千上万，不，亿万万的书页，在同一瞬间被翻动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