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悬于洞顶的银线犹自微微晃动,方才扬出的炭灰在洞口雪地上留下斑驳的浅痕。
苏慕烟的手已然稳稳按在“寒英”短剑的剑柄之上,她未曾回头,只以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警示道:“有人逼近,三人,脚步轻捷,是练家子。”
苻宏倏然睁开双眼。
他依旧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岩壁,双腿因久坐与旧伤而麻木不堪,手臂僵硬酸痛。然而,他的手指却在瞬间精准地扣住了腰间那半截“大秦龙雀”的断剑。
此剑已无剑鞘庇护,残存的剑身边缘粗糙,握持久了,锋利的断口与毛刺极易磨破掌心。
但他对此浑不在意,只是强忍着周身不适,缓缓坐直身体,脊背如同青松般挺起,一股无形的气势开始凝聚。
洞外风雪已然停歇,天色呈现出一片鱼肚白的微光,洞口垂落的枯藤上,凝结着晶莹剔透的冰凌。
果然,三道身着利落灰色短打、袖口紧紧扎起的人影,正从薄雾弥漫的雪地中无声无息地走来。
他们步履轻盈,踏在松软的积雪上,竟只留下极浅的痕迹,显示出不俗的轻身功夫。
三人手中皆持有出鞘的兵刃,刀光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冽的寒意。
为首那人,年在四十上下,面容精悍,目光如电,在洞外约五步远处站定,锐利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入洞内。
他首先看到了依旧昏迷不醒、躺在角落阴影里的叶惊鸿,随即目光掠过持剑而立、神色清冷的苏慕烟,最终,牢牢锁定在虽显狼狈、却自有一股沉凝气度的苻宏身上。
苻宏深吸一口气,毅然站起身。
脚步虚浮,膝盖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身形微微一晃,险些单膝跪地。
但他猛地用手撑住身旁凹凸不平的岩壁,借力强行稳住身形,一步一顿地,走到了洞口中央,有意无意地,将苏慕烟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一阵,让我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苏慕烟眸光微动,瞥了一眼他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背影,并未移动,只是按剑的手更紧了几分,随时准备策应。
那为首的精悍汉子见状,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讥笑,也不多言,只是抬手轻轻一挥。
立于他左侧那名身形瘦削的灰衣人得令,立刻如同猎豹般揉身扑上,手中一柄狭长的弯刀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风声,直劈苻宏面门!
苻宏临危不乱,施展出皇室身法“游龙步”的精髓,脚下微微一错,身形如风中摆柳般向侧后方滑开半步,险险避过刀锋。
与此同时,他左手宽大的袍袖顺势拂出,卷起地上残留的些许炭灰,猛地扬向对手面门!那灰衣人猝不及防,被炭灰迷了眼,攻势不由得一滞,急忙后退试图擦拭。
就在这电光石火般的间隙,苻宏右手那半截断剑已然如毒蛇吐信般疾刺而出!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繁复的剑招,仅仅是依据《太华正气诀》的内功心法,将一股精纯的内力灌注于断剑之上,剑尖震颤,精准无比地点向对方持刀手腕的“神门穴”!
这一下又快又准,那灰衣人只觉手腕一麻,如同被电亟,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哐当”一声,弯刀已然坠入深厚的雪堆之中。
几乎在同一时间,第三人如同猿猴般敏捷地跃向洞口右侧的一块高耸岩石,意图占据高地,从背后偷袭苻宏。
苻宏虽未回头,但耳廓微动,听风辨位,已然察觉。他霍然转身,手中断剑就势横斩!剑锋未至,一股凝练厚重、源自《太华正气诀》的纯正掌风已先期轰然而至,如同无形气锤,结结实实地撞在那名意图偷袭者的胸口!
“噗!”
那人闷哼一声,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大力涌来,气血翻腾间,再也立足不稳,直接从高岩上摔落下来,在雪地里狼狈地翻滚了数圈,才勉强停住,一时竟挣扎不起。
为首那精悍汉子脸色骤变!他死死盯着苻宏手中那柄看似残破不堪的断剑,再细看苻宏此刻的站姿——双脚不丁不八,与肩同宽,重心沉稳下坠,呼吸绵长深远,眼神锐利而平静。这绝非寻常落难贵族或江湖流寇所能拥有的气度与架势!
他心中警铃大作,毫不犹豫地向后疾退一步,口中低喝:“且住手!”
剩余那名尚能行动的灰衣人闻声,立刻收住攻势,迅速退回到首领身后,三人呈品字形站定,惊疑不定地望着洞内的苻宏。
四人于洞口内外对峙,空气仿佛凝固,洞内只剩下叶惊鸿微弱的呼吸声。
那精悍汉子目光灼灼,如同鹰隼般锁定苻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你方才运转内力、拂袖出掌的路数……是《太华正气诀》?!”
苻宏持剑而立,面容沉静,并未回答。然而,他这默认的姿态,反而更证实了对方的猜测。
那汉子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长安皇宫大内秘传,非苻氏核心子弟绝不外传的上乘武学!你……你究竟是何人?!”
此言一出,不啻惊雷炸响!那三名灰衣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惊与一丝恐惧。为首汉子再无丝毫犹豫,猛地一挥手:“走!”
话音未落,其中一人已然转身,施展轻功,头也不回地向来路疾奔而去!另外两人,包括那精悍汉子在内,亦是毫不恋战,紧随其后,三人身形几个起落,便已迅速消失在茫茫雪原与晨雾之中,只留下几行杂乱的脚印。
苻宏依旧站在原地,未曾移动分毫。
直到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粗重起来,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方才那看似轻描淡写的两下出手,实则已调动了他此刻所能催动的全部内力,牵动了周身尚未愈合的伤口,尤其是胸前与膝盖处,此刻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反复穿刺。
他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只见掌心处已被那未曾打磨光滑的断剑剑柄磨破了皮肉,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脚下的雪地上,晕开点点刺目的红梅。
苏慕烟此时方才举步上前。
她先是警惕地望了一眼洞外,灵识延伸,确认那三人确实远去并未埋伏后,才将目光转回苻宏身上。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他手中那柄沾染了点点血迹的龙雀断剑之上,清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了然与复杂:
“我早该想到……苻姓,皇室秘传的《太华正气诀》,还有这柄虽断尤存王者之气的古剑……你,便是那位自长安宫中失踪的前秦太子,苻宏。”
苻宏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到了此刻,隐瞒已然毫无意义。他只是默默地将那半截断剑插入腰带间,然后取出一方略显洁净的布帕,仔细地包裹住掌心不断渗血的伤口。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因为疼痛而有些微的颤抖,但每一个步骤都异常沉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身份于我,早已是过往云烟。”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平静,“如今,我只是不想再如同丧家之犬般,只能被人护着、拖着亡命天涯。有些路,终究要自己来走;有些架,也必须亲自来打。”
他说完,抬起头,目光越过洞口,望向远方。
天色已然大亮,风雪彻底停歇。远处的山脊在晨曦中勾勒出清晰而锋利的轮廓,宛如一柄柄倒插于天地间的巨刃。
冰冷的寒风自谷底盘旋而上,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与寒意,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
苏慕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下去。
她转身,快步走到叶惊鸿身边,俯身仔细查探他的状况。
叶惊鸿依旧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但呼吸相较之前似乎平稳绵长了一些。
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温凉,并未有发热的迹象,这让她稍感安心。她轻轻为他掖好盖在身上的外衣,确保寒气不会侵入。
苻宏则缓缓走回那堆早已冰冷的篝火灰烬旁,靠着岩壁坐下,闭上了双眼。他并非在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刚才那短暂却凶险的交手过程。
他不能动用太多标志性的皇室武学招式,以免暴露身份引来更强的追杀;他也不能轻易杀人,以免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将追兵彻底激怒;他只能运用《太华正气诀》最基础的内功心法,配合最简单、最直接的格挡与突刺,力求在自保的前提下,逼退敌人。
然而,即便如此小心谨慎,那源自皇室武学独有的、中正醇和却又隐含威严的内力特质,还是被对方敏锐地捕捉到了痕迹。
《太华正气诀》乃是前秦苻氏皇族的不传之秘,外界或许听闻其名,但真正见识过其运功特征的人少之又少。那人既然能够认出,其背后势力必然非同小可。
消息一旦传回,接下来所要面对的,恐怕就绝非是这等试探性的哨探了。
他将要面对的,会是更精锐、更强大、也更无情的对手。
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再次落在那半截龙雀断剑之上。
这柄剑,陪伴他冲出烈焰焚城的长安,陪伴他历经九死一生的追杀,陪伴他挣扎着活到此刻。它曾经象征着的无上权柄与帝国荣耀早已随风而逝,但它此刻依然在他手中,依然能够挥出,依然能够……护住身边值得守护的人。
他伸出手,将断剑再次拿起,用那方尚且干净的布帕内衬,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剑身上的尘土与血渍。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进行一场重要的仪式。
苏慕烟处理完叶惊鸿的伤势,缓步走过来,在他身侧不远处坐下。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擦拭断剑的动作。那神情,异常认真,一下,又一下,仿佛手中并非半截残兵,而是什么关乎性命、不容有失的珍宝。
“你还记得……第一次握剑,是什么时候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打破了洞内的沉寂。
苻宏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年代久远,有些记不真切了。”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追忆,“只恍惚记得,那时节,父皇赐下的第一柄练习用的木剑,立起来,似乎比年幼的我……还要高出些许。”
苏慕烟闻言,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轻声道:“那你如今持的这柄,倒是……短小精悍得很。”
苻宏低头,凝视着手中这仅剩半截的“大秦龙雀”。剑身断口参差,确实显得颇为短促。然而,他的五指却收拢得更紧,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与决心都灌注其中。
“长短无关紧要,”他沉声道,“能杀人,能护人,便已足够。”
苏慕烟侧目,凝望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眼中的神采已然不同。不再是初遇时那份深藏于坚韧下的迷茫与挣扎,也不再是昨夜谈及江湖险恶时的凝重与警觉。
此刻,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深邃似潭,仿佛狂风暴雨过后归于平静的海面,那是一种已然勘破前路、下定决心、再无犹豫的澄澈与坚定。
她不再追问他的具体身份,也不再探询他最终的目的地。
有些抉择,有些担当,无需宣之于口,已然能从他挺直的脊梁与紧握的剑柄中,看得分明透彻。
她站起身,再次走到洞口,凝神向外望去。雪地上,那三串仓促南逃的脚印清晰可见,一路延伸,直至消失在视野尽头。
那些人离去时步伐急促,显然是急于将此处发现的重要情报,尽快回报给幕后之人。
她回转身,语气凝重地对苻宏说道:“他们此番离去,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再来的,恐怕就不会是这等试探的先锋了。”
苻宏缓缓点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
“我知道。”
他将擦拭干净的断剑郑重地收回腰间,随即,忍着身体的酸痛与疲惫,再一次缓缓站起。双腿依旧有些发软,膝盖处的刺痛也未曾消减,但他终究是稳稳地站住了,如同一棵扎根于岩缝中的孤松。
“既然如此,”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力量,“那我们便在此,静候他们到来。”
苏慕烟静静地凝视着他。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年轻人,身形算不得高大魁梧,经历连番磨难甚至显得有些单薄虚弱。
然而,他站立在那里的姿态,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平静,却莫名地给人一种感觉——仿佛即便天塌地陷,此人亦不会轻易倒下。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或许,眼前这个人,真的有能力在这尸山血海、群魔乱舞的乱世之中,硬生生走出一条生路。
那不仅仅是一条苟活性命的逃亡之路。
更可能是一条……最终能让跟随他的人,得以安心存活下去的希望之路。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手再次按在了腰间的“寒英”短剑剑柄之上,向前一步,稳稳地站到了他的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洞外。
初升的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洒向洁白无瑕的雪原,映照出洞前两道被拉得长长的、却异常坚定的身影。
而在远处,南方山道的尽头,一小股烟尘正微微扬起。
一骑快马,正风驰电掣般,向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暗流汹涌对峙的山谷,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