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着孟弟,想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汹涌而出。
那是绝望的、心死的泪水。
最终,在邻居们复杂的目光,和孟弟绝情的驱逐下,潘红梅颤巍巍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
她弯下,她那再也直不起来的腰,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珍宝般,捡起了地上沾染了灰尘的牌位,紧紧抱在怀里。
她没有再看孟弟一眼,也没有任何言语,抱着亡夫的牌位,蹒跚地、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消失在了县城冰冷的夜色里。
身后,是孟弟“砰”的一声重重关上的房门,隔绝了最后一丝所谓的亲情
钱财,照出了人性最深的贪婪与丑恶。
孟弟用她的行动,彻底斩断了与这个家最后的情感纽带。
而被伤透心的潘红梅,在失去家园、被女儿驱逐后,抱着亡夫的灵位,就落在街头,不知该去向何方。
被孟弟从县城楼房驱逐出来的那个夜晚,寒风刺骨。
潘红梅抱着孟长富冰冷的牌位,像个游魂般在陌生的街道上蹒跚。
无处可去,她最终只能凭着记忆,拖着几乎冻僵的身体,回到了已然断壁残垣、即将被推平的孟家村老屋旧址。
那个家,现在只剩下一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偏房,四面漏风,寒冷彻骨。
她把孟长富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破木箱上,用袖子轻轻擦拭掉上面的灰尘,仿佛在擦拭丈夫沉默的脸。
身心俱疲,加上急火攻心,潘红梅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她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一床旧棉被,潮湿而沉重。
意识模糊间,她仿佛看到孟长富就站在门口,还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却顶天立地的汉子,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无奈。
“他爹,我对不住你,这个家散了……”
她喃喃自语,滚烫的泪水滑过凹陷的脸颊,滴落在破旧的枕头上。
……
孟军结婚后,曾不止一次的要接母亲去城里住。
潘红梅也去过,可是,她实在是不习惯楼房生活,住了几天就又回来了。
孟军现在有两个孩子要照顾,还要上班挣钱,所以,很少有时间回家来看她。
潘红梅去孟弟家的事,孟军根本不知道。
昨天一整天,孟军总是心神不宁心里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那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无法入睡,迷迷糊糊中,他看见母亲浑身是血,站在老家的院子里。
院门口是一只老虎,老虎嘴上往下滴着血,很显然,老虎刚才咬了母亲。
他被吓得一激灵,醒了过来。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爬起身对老婆说:
“我今天不上班了,回老家去看看。”
“你怎么突然想起回老家了?”
“我刚才梦见,咱娘被老虎咬的浑身是血,站在院子里求救,也好长时间没回家了,我实在没心情去上班了,想回去看看。”
“那就回去看看吧!我听说咱老家那边要拆迁,你顺便问问娘是咋打算的。
以前有个小院,她不来也就算了,现在要是村子都被拆了,她去哪里?”
“嗯!行。我问问娘的意思吧!真要是不愿意来和咱住一块,咱再想办法。”
“嗯,实在不行就给她租个平房住。”
“行,听听娘的意思再说吧!”
孟军说完,起床洗漱完毕,也没心情吃饭了,就急急忙忙驱车往家赶。
等来到村口一看,他愣了,他没有想到村子拆的这么快。
村子里的房屋,几乎全部被推倒了。
他把车停在路口,步行穿过残垣破壁来到自己家院子前。
那个自己生长的家,此时,已经被推成了废墟。看到残破的院落,他的心里被打翻了五味瓶,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他脚步沉重的走进院子,想再看一遍,这个印着自己童年美好记忆的房屋。
却看到了倒在炕上,已经昏迷的母亲:
“娘,娘,你咋了?”他踉踉跄跄扑过去,嘴里喊着:
“娘,你醒醒,娘,你这是咋了?咋还住在这里呀……”
一个七尺男儿,此时,竟然放声哭喊着……
他抱起母亲向村外跑。
“军儿,真是你吗?你咋来了?”
潘红梅在儿子的呼唤,和颠簸中慢慢醒来,她睁开眼:
“儿啊!别管我,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就让我去找你爹吧!”
潘红梅真心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也不想再面对这个冰冷而绝望的世界。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能和长富团聚,也是一种解脱。
“娘,别说了,都是儿子不孝,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不能让儿子愧疚一辈子啊!”
就在潘红梅挣扎在生死线上时,又一个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重重砸在了,这个已然破碎的家庭上空——孟花走了。
那个反应迟钝、体弱多病的女儿,那个被潘红梅不得已远嫁到冯家村的女儿。
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遭遇了凶险的大出血。
因为乡镇卫生院条件有限,虽然冯大刚拼尽全力,甚至想连夜往县医院送,但终究没能挽回她年轻的生命。
孩子保住了,是个瘦弱的男孩,但孟花,却永远闭上了那双懵懂而纯净的眼睛。
消息传来,潘红梅正处在高烧的谵妄中。
或许是母女连心,昏沉中的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心脏猛地一阵抽搐,呼吸变得极其困难,眼角不断渗出泪水。
守在旁边的孟军,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呓语:“花……花花……别怕……娘来了……娘来了……”
当孟军忍着悲痛,将孟花的死讯明确地告诉她时,潘红梅原本因高烧而潮红的脸色,瞬间褪成死灰。
她没有哭喊,没有挣扎,只是睁大了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虚空,仿佛魂魄已然离体。
先是失去丈夫,现在又失去女儿(尽管孟花早已出嫁,但在潘红梅心里,那份愧疚和牵挂从未放下)。
人生人生三大悲事,让她赶上了两件: 中年丧偶,晚年丧子。
这失亲之痛如同两记重锤,彻底砸垮了,她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和精神。
潘红梅自此一病不起。
她不再发烧,却以一种更快的速度衰弱下去。
她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喂进去几口米汤,也会很快吐出来。
她整日昏睡,醒来时,眼神也是涣散的。
偶尔会清晰地念叨一两个孩子的名字,更多的是长久的沉默,望着医院里那扇洁白的门,仿佛在等待什么人?
儿子孟军和儿媳轮流在病床前照顾她。
老邻居和村里几个心善的老人,也陆续过来看她。
大家看到这个一生劳碌、命运多舛的女人,如今形销骨立地躺在那里,无不唏嘘落泪。
“红梅这一辈子,太苦了……”
“唉,都是那个没良心的孟弟造的孽啊!”
孟军说:“娘,孟梅要回来看你了,正往家赶,她现在有出息了……”
孟军讲着孟梅的辉煌成就,来宽慰母亲。
关于拆迁款的纷争、关于孟弟的绝情、关于孟花的早逝,被舆论穿成了好几个版本。
但这一切,对于躺在病床上潘红梅来说,似乎都已经变得遥远而模糊了。
她就像一盏在狂风中摇曳的残烛,火光微弱,随时都可能彻底熄灭。
她用一生坚守的家,没了;
她用血汗养育的儿女,背叛的背叛,亡的亡。
所有的苦难、委屈、不甘和那微弱的希望,都即将随着,这具饱经风霜的躯体的消亡,而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