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洛宁城出发时,天刚蒙蒙亮。
深秋的晨霜沾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有些湿滑。
萧璟骑着乌骓马走在最前面,慕容婉和杜光庭紧随其后,三人都沉默着,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东京之行酝酿心绪。
老马通人性,知晓主人即将回到故土,脚步格外轻快。
沿途的景色渐渐从乡村野趣过渡到城镇繁华,官道上往来的车马越来越多,大多是满载货物的商队和身着官服的驿卒。
杜光庭撩开车帘,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东京城轮廓,感慨道:“都说乱世长安乱,东京却依旧这般气象,萧将军的治世能力果然名不虚传。”
萧璟却无心欣赏这繁华,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前方,心中既有归乡的期盼,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忐忑。
六年了,不知道家中早已变成了什么模样,父母是否还像当年那般康健。
午时刚过,前方的驿站渐渐清晰起来。萧璟远远就看到驿站门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为首的正是来福。
来福也看到了萧璟,激动地朝着他挥手,眼眶瞬间红了。
“公子!您可算回来了!”来福快步跑上前,跪倒在萧璟马前,声音哽咽,“小的以为再也见不到公子了!”
萧璟翻身下马,扶起来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他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父母的身影,心中顿时涌上一丝失落。
也是,父亲如今是权倾朝野的镇北王,掌管着东京的军政大权,想必是忙于政务,无暇前来。
来福身后的管家和奴仆也纷纷上前见礼,萧璟一一颔首回应。
来福凑到萧璟身边,压低声音,神情凝重地说道:“公子,有件事,小的必须跟您说,您要有个心理准备。”
萧璟心中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你说。”
“您坠崖失踪后,夫人日夜思念,茶饭不思,不到半年就一病不起,五年前……就已经过世了。”来福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悲痛万分,后来在老夫人的安排下,续弦娶了王氏,如今萧府的主母就是她。”
“娘……”萧璟如遭雷击,身体踉跄了一下,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母亲竟然因为自己的失踪而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为他缝补衣裳、为他端茶送水的场景,想起母亲在他离家前叮嘱他注意安全的模样,心中的悲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慕容婉和杜光庭站在一旁,看着萧璟悲痛欲绝的模样,心中也十分难受,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慕容婉轻轻拍了拍萧璟的后背,柔声道:“萧哥哥,你别太伤心了,夫人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杜光庭也叹了口气,说道:“萧兄弟,节哀顺变。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查明当年的真相,告慰夫人的在天之灵。”
萧璟哭了许久,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擦干眼泪,眼神中充满了坚定:“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查明当年坠崖的真相,找出害我的人,为您报仇。”
他深吸一口气,对来福说道:“我们走吧,回府。”
一行人重新启程,朝着东京城而去。虽然如今藩国战乱频发,东京城却依旧一片繁华,街道宽阔平坦,商铺鳞次栉比,行人摩肩接踵,丝毫看不到战乱的迹象。萧璟知道,这都是父亲呕心沥血的结果,父亲用自己的肩膀,为东京的百姓撑起了一片安宁的天空。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萧府。
萧府的大门依旧宏伟气派,朱红的大门上挂着烫金的匾额,上书“镇北王府”四个大字,门前的石狮子威严耸立,彰显着王府的尊贵与权势。与萧璟记忆中不同的是,府门前的侍卫更加森严,府内的装饰也更加奢华。
门口站着几位女眷,为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夫人,正是萧璟的祖母。
老夫人身旁站立着一位身着锦绣华服的少妇,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温婉,气质端庄,想来便是父亲的继室王氏。此外,还有几个丫鬟和仆妇,可依旧不见父亲的身影。
“璟儿!”老夫人看到萧璟,激动地走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着他,眼眶泛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这孩子,这六年到底去哪里了,可把祖母想坏了!”
“祖母,孙儿不孝,让您担心了。”萧璟跪倒在老夫人面前,磕了三个头,“孙儿给您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老夫人连忙扶起他,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瘦了,也黑了,这五年肯定受了不少苦。”
王氏也走上前,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璟儿,欢迎回家。我是你父亲的继室王氏,以后你就叫我王姨娘吧。”
她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约莫两岁左右,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萧璟。
萧璟对着王氏拱了拱手:“王姨娘。”
众人簇拥着萧璟走进府内,萧府的庭院依旧熟悉,只是多了许多新的装饰,显得更加富丽堂皇。
来到前厅,众人分宾主落座,丫鬟们端上了茶水和点心。
萧璟指着慕容婉和杜光庭,对老夫人介绍道:“祖母,这位是慕容婉,是我师父公孙锷的女儿,也是我的师妹。这位是杜光庭先生,是我在途中结识的兄长,学识渊博,对我多有帮助。”
慕容婉和杜光庭这才知道,萧璟竟然是镇北王萧沛霖的嫡子。
两人心中十分惊讶,连忙起身,对着老夫人躬身行礼:“晚辈慕容婉(杜光庭),见过老夫人。”
“快请起。”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多谢两位对璟儿的照顾,既然是璟儿的朋友,就不必多礼。”她顿了顿,开始为萧璟介绍府中的众人,“这位就是王氏,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她怀中抱着的是你的妹妹萧瑤,刚满两岁。旁边那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是你的三弟萧琥,也是王姨娘所生。”
萧璟朝着萧瑜和萧琥点了点头,心中却没有多少亲近之感。就在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突然从人群中跑出来,抱住萧璟的腿,仰着小脸,眼中满是欢喜:“大哥!你终于回来了!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萧璟低头一看,认出这是自己的二弟萧瑀。萧瑀是母亲所生,比他小六岁,当年他坠崖时,萧瑶才五岁。看着弟弟如今已经长这么大了,想到弟弟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萧璟的心中一阵酸楚,泪水再次湿润了眼眶,他强忍住泪水,蹲下身,紧紧抱住萧瑶:“二弟,大哥回来了,让你受苦了。”
老夫人继续介绍道:“这是刘姨娘,这是李姨娘,还有她们所生的弟妹们。”
萧璟一一颔首示意,心中却一片茫然。这些姨娘和庶出的弟妹,都是他离开后父亲纳的妾室所生,对他来说,陌生得如同路人。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管家高声喊道:“将军回府!”
萧璟心中一紧,连忙站起身,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面容刚毅,眼神锐利,正是他的父亲萧沛霖。
萧沛霖的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长相精干,眼神闪烁,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是父亲的义子萧泽琛。
萧沛霖走进前厅,看到萧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欣慰,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疏离。
他只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客气得如同对待陌生人:“回来了。”
“父亲。”萧璟跪倒在地,“孩儿萧璟,拜见父亲。”
他心中一阵失落,父亲见到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惊喜,只有客气的问候。
“起来吧。”萧沛霖摆了摆手,在主位上坐下,“这六年,你都在哪里?”
还没等萧璟回答,萧泽琛就快步走上前,一把抱住萧璟,脸上满是亲热的笑容:“璟弟!你可算回来了!自从你出事后,我和父亲几乎走遍了河东的山川河流,找了你无数次,可惜都没有找到你的踪迹。我还以为……还好你平安回来了!”
萧璟心中一阵感动,拍了拍萧泽琛的后背:“兄长,让你们担心了。”他从小就不喜欢萧泽琛,觉得萧泽琛太过圆滑,八面玲珑,不像真心待他。但此刻看到萧泽琛如此亲热,他心中的隔阂也消除了不少。
他对萧泽琛的身世也有所了解。萧泽琛的生父李济棠,是当年大梁的将领,在萧沛霖攻打汴京时战死。
萧沛霖见李济棠的妻子容貌秀丽,便将其收为妾室,那时萧璟还没有出生。
萧泽琛从小就机灵过人,很会看人脸色,深得萧沛霖的喜爱,便被萧沛霖收为义子。这些年,萧泽琛跟着萧沛霖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战功,深得萧沛霖的器重,在军中也颇有威望。
萧沛霖看着萧泽琛和萧璟亲热的模样,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泽琛,你做得很好。璟儿刚回来,身体虚弱,你以后要多照顾他。”
“父亲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璟弟的。”萧泽琛笑着说道,他坐在萧璟旁边,突然伸手抓住萧璟的手腕,“璟弟,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让我给你把把脉。”
萧璟心中一动,知道萧泽琛是在试探他的武功。他配合地伸出手腕,任由萧泽琛把脉。
萧泽琛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内力暗暗探入,却发现萧璟的脉搏虽然有些虚弱,但十分平稳,丝毫没有内力的波动。他心中暗暗得意,看来萧璟的武功真的废了,对他再也构不成威胁了。
“璟弟,你身体太过虚弱,想必是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萧泽琛松开手,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明天我就派人把我珍藏的百年山参送来,给你补补身子。”
“多谢兄长。”萧璟拱手道谢,心中却对萧泽琛多了一份警惕。萧泽琛的眼神太过闪烁,笑容也太过刻意,让他觉得有些虚伪。
王氏也笑着说道:“璟儿,你刚回来,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府里的东西,你随便用。”她一边说,一边给萧璟夹菜,动作温柔,态度亲切。
老夫人也不断地给萧璟夹菜,心疼地说道:“快多吃点,你看你瘦的,这些年肯定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家宴虽然热闹非凡,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但萧璟却觉得索然无味。
他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亲人,心中充满了疏离感。
没有了母亲的家,终究是少了一份温暖,多了一份冷清。他就像一个客人,置身于这场热闹之中,却无法融入其中。
席间,萧沛霖询问了萧璟这五年的经历。萧璟没有说实话,只是简略地说自己坠崖后被一位隐士所救,一直在山中养伤,最近才伤愈下山。
在来福回家报信之前,他便吩咐来福不要多言。他心里清楚,父亲身边有人欲加害于他。在真相未明之前,他绝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状况,否则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
“你这些年,可曾读过书,习过武?”萧沛霖问道,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
萧璟摇了摇头,故意示弱道:“只是识得几个字,未曾系统读过书。武功倒是学过一点,可惜当年坠崖时身中剧毒,内力尽失,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
萧沛霖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没有再说话。
萧泽琛则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脸上却依旧带着关切的笑容:“璟弟,武功没了没关系,只要人平安就好。以后有父亲和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家宴结束后,丫鬟领着慕容婉和杜光庭去了客房休息。
两人吃过饭后,觉得在房内无聊,便起身去萧府的后花园游玩。
萧府的后花园极为宽敞,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怪石,应有尽有。
虽然已是深秋,但花园内依旧花木繁茂,景色宜人。
此时天色已晚,花园内各处都挂着灯笼,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没想到萧兄弟竟然是镇北王的嫡子,真是深藏不露。”杜光庭一边走,一边感慨道,“难怪之前在函谷关,他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
慕容婉轻轻点头,说道:“萧哥哥已有几年未曾归来,自然不了解萧府的具体情形。只是未曾料到,萧府的状况竟如此复杂,有这么多姨娘和弟妹。”她忆起萧璟得知母亲离世时悲痛万分的模样,心中满是心疼。
“这镇北王府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杜光庭的眼神变得凝重起来,“萧兄弟的处境,恐怕并不乐观。”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两人回头一看,只见萧璟正朝着他们走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
“萧兄弟,你怎么来了?”杜光庭问道。
“在房内待着无聊,过来找你们聊聊。”萧璟走到两人身边,叹了口气,“让你们见笑了,我家的情况就是这样。”
“萧哥哥,你别多想。”慕容婉安慰道,“以后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三人沿着花园的石子路慢慢走着,杜光庭率先开口,语气凝重地说道:“萧兄弟,我看这萧府之中,想要暗害你的人,无非就是两个。”
萧璟心中一动:“杜先生请讲。”
“第一个就是你的义兄萧泽琛。”杜光庭说道,“他是你父亲的义子,在军中颇有威望,深得你父亲的器重。你作为嫡子,是萧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的存在,对他来说是最大的威胁。如果你出事,他就是最大的受益者,很可能会继承你父亲的爵位和权势。”
萧璟点了点头,他也早就怀疑萧泽琛了。萧泽琛今日的表现太过刻意,看似亲热,实则处处透着虚伪。尤其是在试探他武功时,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得意,更是让他确定,萧泽琛对他怀有异心。
“第二个嫌疑人,就是你的继母王氏。”杜光庭继续说道,“王氏是萧府如今的主母,她有自己的亲生儿子萧琥。你的存在,妨碍了她和她儿子的利益。如果你不在了,她的儿子萧琥就会成为萧府的嫡子,将来继承萧府的一切。为了她自己和儿子的未来,她完全有理由对你下手。”
“王姨娘看起来温婉贤淑,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慕容婉有些疑惑地说道。
“人心隔肚皮,表面上的温婉贤淑,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杜光庭摇了摇头,“在这深宅大院之中,为了权力和利益,很多人都会露出自己最阴暗的一面。王氏能成为镇北王府的主母,绝非等闲之辈。”
萧璟的眉头紧紧皱起,杜光庭的话,与他心中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也觉得,萧泽琛和王氏的嫌疑最大,但他现在没有任何证据,无法确定究竟是谁想要害他。
“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杜光庭的语气更加凝重,“你这次平安回来,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很可能还会有针对你的行动。你一定要多加小心,万事谨慎,切不可掉以轻心。”
“我明白。”萧璟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坚定,“我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大意了。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同时查明当年的真相,找出害我的人,为我娘报仇。”
慕容婉握住萧璟的手,轻声道:“萧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帮你查明真相。”
“还有我。”杜光庭也说道,“我会运用我的人脉和学识,帮你搜集证据,找出幕后真凶。”
萧璟看着身边的两人,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慕容婉和杜光庭的帮助,他一定能查明真相,为母亲和自己讨回公道。
夜色渐深,花园内的灯笼依旧明亮。
三人站在湖边,望着湖水中倒映的灯火,心中都充满了思绪。
萧璟原本以为,回到家中就能得到温暖和安宁,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踏入了一个比江湖更加险恶的龙潭虎穴。
他不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阴谋和危险。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萧璟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可能还在牵挂着他,心中就一阵绞痛。他又想起父亲那疏离的态度,萧泽琛那虚伪的笑容,王氏那刻意的温柔,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当年的坠崖,究竟是谁策划的?是萧泽琛,还是王氏?或者,他们两人都参与其中?”萧璟在心中不断地猜测着。他知道,想要查明真相,就必须在萧府站稳脚跟,暗中搜集证据。
他现在武功尽失,只能依靠自己的智慧和慕容婉、杜光庭的帮助,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周旋。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长长的光影。萧璟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夜空,心中暗暗发誓:“娘,您放心,我一定会找出害我的人,让他血债血偿。我也一定会保护好二弟,守护好萧府,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知道,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在他回到萧府的那一刻,悄然打响。而他,必须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才能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才能守护好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