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压水枪独有的嘶吼声,混着劣质清洁剂刺鼻的氯气味,把原本清冷的空气搅得如同医院走廊一般。
周一清晨,生态角像是被剥了一层皮。
水泥路面惨白得扎眼,原本藏着墨迹的裂缝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被水压溅出的砂砾,像一个个尚未愈合就被强行挑开的毛孔。
旁边的草坪上,扔着几把刷毛已经翻卷的硬毛刷,黑水顺着排水沟流淌,仿佛在给这块地放血。
李砚蹲在警戒线外,手里握着从生物实验室借来的听诊器。
“都没了。”阿灰的声音在他脑海中显得有些萎靡,“那帮人甚至用了酸洗剂。爷,这可是绝户计。”
李砚没说话。他将听诊器的探头贴在一块看似最干净的水泥地上。
没人注意他在做什么,路过的保洁大爷只当他是来检查漏水的。
冰凉的金属接触地面的瞬间,一股极低频的震动顺着橡胶管传入耳膜。
咚。咚。咚。
不是水管的空响,也不像是车辆经过的震动。
那节奏很奇怪,三长两短,接着又是两声急促的闷响。
李砚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跟着那个节奏重复了两次。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正是这个节奏。
他的指尖沿着地面摸索,在一处看似平整的水泥面上,触到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细纹。
那并非刻痕,而是崩裂所致。
“没死绝。”李砚收起听诊器,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昨晚三百多人的念力太强,地表承受不住,字不是被冲走了,是沉下去了。”
阿灰愣了一下:“沉哪儿去了?”
李砚抬头,目光越过生态角的矮墙,落在教学楼那面斑驳的南墙上。
那墙常年背阴,爬山虎刚被铲除一半,剩下半截枯藤挂在墙上,宛如狂草的起笔。
“水往低处流,气往高处走。”
刚进教室,苏绾递过来一张打印纸,上面盖着鲜红的公章复印件。
“教育局通报。”她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今天食堂的包子没熟,“定性为‘群体性心理暗示’和‘疑似幻觉’。下午会有心理专家进驻,还要进行全校心理筛查。”
李砚扫了一眼:“这是要从根子上把‘看见字’这件事变成一种病。”
“所以我把问卷改了。”苏绾从书包里抽出一叠厚厚的问卷,嘴角浮现出一抹带着狡黠寒意的笑容,“心理老师把这项工作外包给了我。原来的问题是‘你是否经常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改成了‘你是否对环境变化具有高敏感度’。”
李砚翻开问卷。
选项设计得极为巧妙:
A. 你是否能从无序的纹理中看到有意义的图形?
(例如云朵、墙渍)
B. 你是否觉得某些古诗词具有画面感?
C. 昨晚在生态角,你是否感受到了某种共鸣?
“这是在钓鱼?”李砚挑眉。
“这是科研。”苏绾纠正道,“截止早自习结束,回收率达92%。其中选择‘是’的占七成。我已经将数据整理为《青少年诗歌意象感知力与创造性思维的关系研究》,本周就申报市里的重点课题。”
把“闹鬼”变成“天赋”,把“幻觉”变成“通感”。
这一招移花接木,玩得比李白还流畅。
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大壮黑着脸站在走廊上,手中原本攥着的一卷纸被旁边的老章硬生生按了回去。
“别冲动。”老章推了推那副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压低声音,“你现在贴《血书抗议》,正好坐实了他们所说的‘心理不稳定’。他们不怕你闹事,怕的是我们变得正常,甚至比他们更讲科学。”
“那这口气就这么咽了?”大壮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咽个屁。”老章指着正对着走廊的南墙,“看见那上面的霉斑了吗?那是真菌群落。我已经和生物社、地理社打好招呼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开展‘墙体微气候观测’。每天三个时段拍照,记录湿度与霉斑扩散路径。”
李砚走过去,顺着老章手指的方向望去。
正值梅雨季节,南墙受潮严重。
灰白色的墙皮吸饱了水分,泛出一片片深浅不一的青黑色霉斑。
乍看并无异常。但如果眯起眼睛,将那些分散的霉斑连接起来……
“白……日……依……山……尽。”李砚轻声念出。
那些霉斑生长的位置,竟与汉字的笔画走向惊人地吻合。
“没人去刻,也没人去画。”老章嘿嘿一笑,“纯天然,无公害。除非他们把整面墙的墙皮全扒了,否则这些霉斑会越来越像字。”
接下来两天,学校里多了一群奇怪的人。
有人拿着色卡比对墙面颜色,有人用放大镜数霉菌孢子。
其中甚至还混入一个身穿深蓝色工装、背着工具包的“维修工”。
李砚在去水房的路上曾遇见那人一次。
那人正踩着梯子,在南墙中段小心翼翼地刮取样本。
动作极其细致,不像是在干粗活,倒像是在考古。
“那是谁?”阿灰警觉地竖起毛发。
“李记者。”李砚只瞥了一眼那人虎口上的老茧——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他在取证。如果这墙上的霉斑真的含有铁元素或碳元素,那就不是单纯的生物现象了。”
周三晚自习,那个临界点终于被打破。
高三(7)班的小林是个出了名的书呆子,做题做到走火入魔的那种。
他原本正对着窗户背单词,突然像被电击般猛地推开窗户,指着对面的南墙尖叫起来。
“动了!那个字在动!”
这一嗓子惊动了半栋楼的人,纷纷涌到窗边。
李砚冲到走廊时,数百道手电筒的光束如乱剑般刺向那面墙。
光柱交错之间,墙面右上角那块深褐色的水渍正在缓缓变形。
原本是个模糊的“入”字,此刻,“捺”的末端正顺着墙面纹理一点点向下延伸,宛如一滴浓墨滴在生宣纸上。
那是《使至塞上》中的“归雁入胡天”。
“这不科学!”有人惊呼。
“这特么太科学了!”生物课代表咆哮道,“这是毛细现象!墙体裂缝导水!”
李砚没有说话。
他趁乱翻过栏杆,假装检查水管,身体恰好挡住了最关键的视线。
手掌贴上墙面——湿冷、滑腻,而那种震动感比周一在地上感受到的强烈了十倍。
“三百人的视线全是养料。”阿灰的声音都在颤抖,“爷,这不是我们在写诗。是这面墙活了,它在借这些学生的眼睛,把肚子里憋了几十年的话吐出来。”
李砚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擦了一下那个正在扩散的“天”字。
指尖沾下的不是水,而是一层粘稠的、带着铁锈腥味的黑褐色液体。
这根本不是霉斑,而是从墙体钢筋中渗出的锈水,混合着积年的灰尘,自行熬成了墨。
周四晨会,校长的脸色比那面南墙还要阴沉。
“鉴于南墙年久失修,存在严重安全隐患,且墙体渗水导致外观不雅。”广播里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校务会决定,本周五对南墙实施整体拆除重建。”
没有批评,没有警告,直接物理毁灭。
周四晚上,风雨欲来。
校园里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消失了。
李砚带着苏绾、大壮,以及另外三位平时最沉默的学生,像做贼一样溜到了墙根下。
“只有三十分钟。”苏绾看着手表,手中的战术手电蒙着红布,光线昏暗得只能照亮脚尖,“保安换班的空档。”
李砚从包里取出一卷最好的生宣纸,还有几个自制的墨拓包。
“这不是为了留念。”他将宣纸铺在湿漉漉的墙面上,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般坚定,“这是抢救数据。”
宣纸贴上去的瞬间,立刻被墙内渗出的水浸透。
李砚手中的拓包重重落下。
一声闷响。
墙体仿佛回应了一下,震得李砚虎口发麻。
随着墨色晕染,那些原本肉眼无法看清的纹路,在纸上显现出惊人的清晰度。
那不仅是一首诗,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文字,有的端正,有的潦草,仿佛在这面墙上积压了无数年的呐喊。
最后一张拓片揭下的刹那,整面墙仿佛终于耗尽了力气,哗啦一声,原本缓慢渗出的水渍突然喷涌而出,顺着墙面倾泻而下,宛如一场黑色的眼泪。
那些字迹在水流中扭曲、模糊,最终化为乌有。
【叮!】
【检测到高维文化载体抢救成功。】
【功德值:6988】
【解锁新境界:诗骨淬炼·大成】
【获得临时能力:万物回响——可唤醒古籍文本中的原始情绪场。】
李砚看着手中那几张湿透的宣纸,纸上的墨迹黑得发亮,夹杂着李白从未现世的残句,以及这所学校几代学生的青春躁动,被永远封存在这几张薄纸之中。
“爷,”阿灰缩回口袋,声音中带着一丝敬畏,“这墙……刚才是在哭吗?”
李砚小心翼翼地将拓片卷进防水筒,抬头望向那面已彻底陷入漆黑的高墙。
“它不是哭。”李砚轻声道,“它是在卸妆。”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厚重的云层。
地面开始微微震动,但这震动不再来自诗歌的韵律,而是来自校门口那个庞然大物履带碾过地面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