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清晨带着一股未散的湿冷，走廊里的穿堂风有些刺骨。
李砚的步子在三楼拐角处猛地顿住。
原本摆放着十七个“诗盆”的窗台，此刻像是被剃了光头的癞子，显得格外突兀。
九个木质花盆倒是还在，只是里面填得满满当当的“诗土”不见了，连带着那些刚冒头的嫩芽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几个干涸起皮的木槽，像张着嘴却发不出声的哑巴。
一个保洁阿姨正提着黑塑料袋经过，眼神有点躲闪：“李老师……总务处刚发的话，说是这土里招虫子，有卫生隐患，让给清了。”
卫生隐患。好一个万能的理由。
李砚没说话，只是慢慢蹲下身。
他的指尖划过木盆边缘粗糙的刻痕，“此处可耕诗”五个字里还嵌着没抠干净的泥星子。
“主人，别急。”
脑海里，那支寄居在课本夹层的旧毛笔阿灰，声音却意外地没有愤怒，反而透着一股兴奋的颤栗，“它们还在。”
李砚眉梢微挑，手指停在木槽底部那层薄薄的尘埃上。
“根系被铲断的一瞬间，爆发出的情绪波纹比之前更密了。”阿灰像是在嗅着什么绝世美味，“那种不甘心，已经渗进了木头的纹理里。您现在摸到的不是木头，是一截截被截断的痛觉神经。”
李砚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掏出手机。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调整角度，对着空盆和残留的泥痕拍了几张特写，随后打开加密云盘，熟练地上传备份。
接着，他在备忘录里飞快地画了一张草图。
这是他在盛唐跟着那位翰林院老吏学来的“史海钩沉”推演法——将九个空盆的编号、缺失时间点，与总务处早班巡查的路线图重叠。
有些事，不需要当下吼出来，留着证据，是为了将来还原真相时不缺那一块拼图。
刚回到办公室，手机震了一下。
是苏绾发来的一个加密音频文件，文件名很怪：《草读李白》。
李砚戴上耳机。
起初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富有韵律的“滋滋”声传了出来。
那不是电流麦，更像是某种生物体内部液流冲刷细胞壁的回响。
“咚、咚咚、咚——”
李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频率……是《将进酒》！
紧跟着进来的是一条长语音，苏绾的声音即使隔着屏幕也能听出压抑的激动：“之前的荧光实验一直失败，我查了监控，发现生物老师每天用紫外线灯消毒。我没声张，申请了天文社那个闲置的暗室恒温箱。李砚，这是在绝对无光环境下录到的。植物在黑暗里，为了寻找光明，正在用李白的节奏呼吸。”
李砚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
黑暗里的呼吸，这本身就是一句最有力的诗。
这还没完。
大课间的时候，李砚路过走廊，看见大壮正气呼呼地想往升旗台冲，却被那个总是眯着眼的老章一把拽住。
老章手里扬着一份不知从哪搞来的剪报，那是某地社区花园因居民联名而保留的案例。
“想保住剩下的盆，就别硬顶。”老章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老狐狸的狡黠，“要让他们觉得，这不是我们在闹事，是大家‘需要’这种美。”
当天下午，一份名为“校园微景观众筹”的问卷就在家长群里悄悄炸开了。
李砚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条，嘴角忍不住上扬。
没有什么“抗议”字眼，只有温情脉脉的选项——“我想认养一盆会写字的草”、“建议增设诗意角落打卡点”。
截止放学前，支持率飙到了87%。
甚至有家长留言：“既然学校总务处怕招虫，那我们家长排班来做清洁志愿者行不行？”
舆论的风向，变了。
这种变化甚至溢出了校园。
晚饭时，李砚刷到了李记者更新的短视频。
镜头不再是对峙和质问，而是聚焦在那些充满烟火气的面孔上。
一个卖煎饼的大妈对着镜头笑得见牙不见眼：“俺不懂啥叫文化，但俺闺女以前见字就哭，现在天天趴窗台看那草长多高，还非说它昨天写了个‘春’字。你说神不神？”
视频标题简单粗暴：《三岁半说，这棵比我还会押韵》。
周五的班会课上，李砚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播放了一段匿名投稿的视频。
画面很晃，像素也不高。
一个盲童正用手指一点点抚摸着诗盆的边缘，嘴里轻声念叨着自己写的短诗。
镜头猛地拉近，盆中那株幸存的嫩芽，竟然随着孩子的指尖，微微向左倾斜了一下。
教室里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放学后，李砚故意晚走了一个小时。
他在三楼的阴影里，看着楼下那几个平时最调皮的学生，正猫着腰，把剩下的八个诗盆一个个搬上废弃课桌拼成的高架。
大壮在那儿指挥，甚至那个平时最古板的物理课代表，也在帮忙计算承重结构。
第二天清晨，这八个诗盆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行政楼的正门口，像一座微型却沉默的纪念碑，逼得每一个进出的领导都必须侧身而过。
周日的深夜，月光如水。
李砚独自一人来到操场东侧的生态角。
那片野草已经疯长到了近二十平米，夜色中，叶脉流转着淡淡的墨光，像是把天上的星河都吸了下来。
“主人！不对劲！”
阿灰突然在他脑子里尖叫起来，“共振强度破纪录了！这……这怎么可能？明明现在只有您一个人在场，但我检测到了超过三百道视线的注视！”
李砚猛地抬头环顾四周。
操场空荡荡的，只有风声。
但他闭上眼，那种感觉却无比清晰——那是无数道滚烫的意念，正穿透空间的阻隔汇聚而来。
有学生隔着宿舍窗帘的缝隙在偷看，有家长举着手机在校外围栏边拍照，甚至有路过的夜跑市民停下脚步，隔着铁网静静仰望。
视线是有重量的，关注是有温度的。
视网膜上，淡金色的系统面板自行弹出，数字疯狂跳动。
【功德值：5842】
【系统提示：「文气加持」冷却时间缩短50%。】
【解锁新权限——「共感赋诗」：借群体情绪为引，催化即时集体创作。】
李砚睁开眼。
眼前的草尖正在疯狂摇曳，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生长，而是齐刷刷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像是在等待一支无形的笔，落下那最关键的一点墨。
那是几百颗心共同研磨出的墨汁。
这种宁静的震撼一直持续到周一早晨。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校园公示栏时，一张崭新的A4纸被浆糊狠狠地拍在了玻璃橱窗上。
李砚站在人群后方，目光扫过标题那行加粗的黑体字，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那是一份措辞严厉的《关于进一步规范校园环境整治的若干新规》。
而在第一条里，赫然写着那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针对性条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