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茶馆里那股凝滞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炉上铜壶又“咕嘟”了一声,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窗纸,外头街市的喧闹声也渐渐回涌,像是从深水里浮上岸的人,终于听见了人间的声音。
阿蛮低头拍了拍弓弦,嘟囔:“你倒是说得轻巧,刚那影子可不光是心魔那么简单——它知道陈家村的事?连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段过往。”
我没答她。
手指仍按在刀柄上,掌心全是冷汗。那影子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我脑子里。火光、哭喊、断肢、焦臭……还有母亲最后推我进地窖时那一声“快走”。我活下来了,可每杀一个妖,就等于在心里再烧一次那场火。
朱小福抱着他那块发霉的饼,眼神发直:“我娘……她真的懂这些?可她每次见我,只说‘小福啊,多吃点,别饿着’……还给我塞糖糕……”
苏婉轻轻握住他的手:“有些守护,藏在烟火人间里。她没告诉你,是怕你卷进来。可当你真正需要时,那道符……就醒了。”
我抬头看她。
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底有光,像是雪地里开出的一朵莲。
“你刚才为什么不躲?”我问。
“因为我知道那不是你。”她笑了一下,极淡,“你的影子再黑,也不会掐住救过它的人。”
我心里一紧。
正想说什么,门外忽有一阵铃声传来,清越如冰泉,却让所有人脊背一凉。
“禁妖铃……”阿蛮低声道,“城卫司的人来了。”
果然,几个身披玄甲、腰悬铁链的修士大步走入,为首那人面覆青铜面具,手中提着一盏幽蓝灯笼,铃声正是从灯中传出。他目光扫过我们这一桌,最终停在我身上。
“厉锋?”声音冷硬如铁。
“有事?”
“北街三户人家昨夜遭‘影祟’侵袭,家主魂魄离体,只剩躯壳。现场……留有你刀气的痕迹。”
我冷笑:“我刀下妖邪无数,若每道残息都算到我头上,你们该先去乱葬岗清点。”
面具人不动:“但你昨夜,确实在北街出现过。”
我沉默。
那是追一头地底爬出的腐尸妖,它遁入阴巷,我追至半途,被一股黑雾阻了去路——正是那影子第一次现形之时。当时我斩空一刀,刀气误入民宅……难道?
苏婉忽然开口:“我可以作证。厉大哥那一刀,斩的是‘虚影引路’之术,若非他出手,那腐尸妖早已借尸还魂,祸及整条街。”
面具人微微一顿:“你是……苏家遗孤?”
苏婉点头,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簪,通体青白,簪头雕着半朵莲:“先父与城卫司大统领曾有旧,此物可验。”
那人盯着玉簪片刻,终于收铃:“三日之内,查明真相。否则,按‘妖契同流’论处。”
他转身欲走,我又叫住他:“等等——你们可查过清虚观遗址?”
他脚步一顿:“那地方……三年前就封了。擅入者,死。”
“可有人最近进出过?”
“有。”他回头,目光透过面具,“就在昨夜,一道黑影从观中地窖爬出,直奔你们所在的客栈——然后,消失了。”
我心头一震。
——是它。那影子,是从清虚观来的。
等人走后,朱小福缩着脖子:“咱们……还去地眼吗?这都快成通缉犯了。”
“去。”我说,“但得换个法子。”
阿蛮挑眉:“你想干嘛?装死?”
“不。”我望向苏婉,“你得养好魂。我去城南找个人。”
“谁?”
“一个卖糖糕的老妇人。”我站起身,将斩妖刀缓缓归鞘,“我想当面问问她——那块霉饼,到底是巧合,还是宿命。”
朱小福猛地抬头:“你要见我娘?!”
“嗯。有些事,不能只靠猜。”
苏婉轻声道:“我也去。她若真是《女青天律》的传人,或许能告诉我……为何我的魂门会裂,又为何,非得进地眼不可。”
阿蛮叹了口气,把弓往肩上一扛:“行吧,反正我也没处吃午饭。顺便——尝尝你说的‘玄雾茶’是不是真那么邪门。”
我们起身离座,推门而出。
茶馆外头,日头正好。
可我心里却阴云密布,像有只手攥着五脏六腑,越收越紧。刚才那幻象里的惨叫还在耳边回荡——爹娘被撕碎的画面,像刀子刻进骨头。若不是朱小福那张歪歪扭扭的“净心符”糊在我额头上,我怕是当场就要发狂,露出真身。
“你别走那么快啊!”朱小福在后头小跑,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头是他娘做的糖糕,热乎乎的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我娘说了,这糖糕加了山露粉,吃了能通窍醒神,专治心火旺——哎哟,说的不会就是你吧?”
我没理他,脚步却慢了下来。
苏婉跟上来,袖口微动,指尖轻轻搭上我手腕。一股清凉的脉息顺着经络游走,像春溪洗过焦土。
“厉大哥,你脉象乱得厉害。”她皱眉,“魂门虽未裂,但戾气积得太深,迟早要反噬。”
我抽回手:“死不了。”
阿蛮从后头窜上来,一巴掌拍我肩上:“嘿!你俩别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不就是见个老大娘吗?又不是去闯鬼门关。”
“你懂什么。”我冷冷道,“那老者说‘影’的气息……是从她身上传出的。”
“啥?!”朱小福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我娘?她连鸡都不敢杀!整天念《太上感应篇》,连蚂蚁搬家都要绕路走!”
“正因如此,才可疑。”我盯着前方巷口——那条通往城西贫民区的小路,青石板被晨露打湿,泛着幽光,“越是干净的地方,越容易藏污纳垢。你娘卖糖糕三十年,从不涨价,从不断货,连城卫司都敬她三分……你不觉得,太‘正常’了吗?”
三人一时沉默。
巷子深处,一个佝偻身影正弯腰摆摊。灰布头巾,粗麻衣裳,手里竹夹翻动着铁板上的糖糕,动作熟练得像是做了八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