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暗流涌动谋复起
夜色如浓墨般泼洒在桂林城的每一寸肌理，连空气都仿佛被染得沉重。白日里厮杀留下的血腥气，混杂着巷陌间飘来的桂树残香与泥土湿气，在晚风中酿出一种悲怆而凛冽的气息。青石板路被血渍浸透，凝固成暗褐色的斑块，如同大地结痂的伤口，李定国踏着这些斑驳的印记走下城楼，银色铠甲上的划痕与血污交相辉映，肩头的伤口被柳若薇用细麻布仔细包扎过，粗布下的隐痛如同细密的针，每走一步都轻轻刺着，时时提醒着他这场胜利的沉重与来之不易。
“王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夜的沉寂，赵武身形魁梧，身着玄铁鳞甲，甲叶上还沾着未干的血点，他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封口的密信，神色凝重如铁，额角的汗珠在城头火把的映照下泛着油亮的微光，连鬓角的络腮胡都因急促的呼吸而微微颤抖，“这是刚从城外斥候处传来的急报，吴三桂撤回全州后并未按兵不动，反而在加急征召乡勇，还派人星夜联络云南的旧部与广西境内的土司部落！”
李定国接过密信，指尖用力挑开火漆，火漆碎屑落在掌心，带着一丝余温。他借着路旁摇曳的火把微光匆匆浏览，信上的字迹潦草而急促，笔锋间透着慌乱，显然是斥候在紧急情况下仓促写就。但其内容却让他的眉头愈发紧锁，拧成一个深深的川字，眼底的红血丝因连日未眠而愈发清晰。吴三桂经营西南多年，根基早已盘根错节，此次虽遭重创，却仍有迅速集结兵力的底气——他麾下不仅有三万在册的藩属甲兵，更能轻易征召数万散落各地的老部下与临时募兵，甚至可能说动驻扎在广西边境的绿营兵倒戈归附。“这奸贼果然贼心不死。”李定国低声冷哼，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信纸，纸张在他手中发出细微的褶皱声，“他粮草尽毁，急于速战速决，征召乡勇不过是饮鸩止渴，这些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不堪大用。但土司的兵力若真被他说动，桂林西侧的防线便会门户大开，届时我们将腹背受敌！”
两人并肩行至帅府门前，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投下斑驳的光影，将朱红的门柱染得忽明忽暗。柳若薇与刀小蛮正候在那里，柳若薇身着素色布裙，外罩一件浅灰色短褂，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色，手中的药箱尚未合拢，里面露出的金疮药与止血散的药草清香，在夜风中悄然弥漫。“王爷，城中医棚的金疮药、止血散已所剩不多，”她上前一步，声音轻柔却带着焦虑，“阵亡将士与百姓的棺木也需尽快置办，城中木料一时紧缺，城西的王木匠带着徒弟们连夜赶工，不少百姓已主动将家中的桌椅板凳、床板都捐了出来，却仍是杯水车薪。”
刀小蛮则上前一步，她身着黑色劲装，腰间挎着一柄狭长的弯刀，刀鞘上镶嵌的铜钉在火光下闪着冷光，她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未施粉黛，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沉声道：“末将已派三队骑兵哨探全州方向，领头的是张彪、李魁和王越，都是跟着末将多年的老兵。他们传回消息，吴三桂的大营外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大量民夫在连夜搬运物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隔着十余里都能听见，似在赶制攻城锤与云梯，看来他扬言的三日之期并非虚言。”
李定国抬手揉了揉眉心，连日征战的疲惫与肩头的伤痛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却也让他的思绪愈发清明冷静：“赵武，你即刻带人清点今日缴获的粮草器械，让军需官孙老栓一同前往，务必仔细核对，优先补给守城士兵，确保每人每日能有两顿饱饭、一把称手的兵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夜色中的街巷，“同时张贴告示，让文书刘先生亲自书写，向城中百姓征集木料、草药与布匹，许诺战后加倍奉还，绝不亏待每一户人家。”
他转向刀小蛮，语气凝重如铁：“小蛮，你率两千骑兵沿漓江布防，重点监视清军水师的动向，水师统领周志廉会配合你，务必防止他们从水路偷袭；再挑选五百精锐骑手，让陈达带队，星夜前往西侧土司聚居地，携带我亲笔书信与礼品，务必抢在吴三桂的使者之前，说动他们保持中立，至少不能助纣为虐！”
“末将领命！”赵武与刀小蛮齐声应诺，声音铿锵有力，赵武转身时，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刀小蛮则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声哒哒远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柳若薇看着李定国苍白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轻声劝道：“王爷，您已两日未曾合眼，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几口，不如稍作歇息片刻，余下的琐事交给属下们打理便是。”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肩头，却又怕牵动伤口，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轻轻收回，指尖微微蜷缩。
李定国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望向帅府外漫天的繁星，星光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中的坚定与决绝，声音低沉而有力：“此刻岂能安歇？吴三桂休整三日，我们便只有三日时间备战。城中百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我，将士们跟着我出生入死，我若倒下，桂林城便危在旦夕。”他转头看向柳若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如同寒冬中的一缕阳光，“倒是你，医棚里的伤员还需你照料，日夜操劳，也莫要太过劳累，需知你也是桂林城的支柱之一。”
正说话间，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匆匆闯入，这亲兵名叫赵小五，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此刻却满头大汗，身上的军装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他手中捧着一件染血的虎符碎片，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王爷！城外三里处抓获一名形迹可疑的男子，他自称是平乐来的信使，身上未携带任何文书，只搜出这枚虎符碎片！”
李定国心中一沉，连忙接过虎符碎片。指尖摩挲着上面熟悉的云纹与虎形纹路，这枚虎符是他亲手下赐给平乐守将秦邦屏的信物，一分为二，主将与他各持一半，如今碎片上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边缘还有明显的断裂痕迹，显然平乐那边已然出事。“带他进来！”李定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握着虎符的手指微微收紧。
片刻后，两名士兵架着一名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约莫三十多岁，浑身尘土，左臂受了箭伤，箭杆已被折断，伤口处的血渍浸透了衣衫，结成硬痂。他衣衫褴褛，脸上布满了血污与尘土，唯有一双眼睛透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与悲痛，嘴唇干裂，不停颤抖。他见到李定国，挣扎着挣脱士兵的搀扶，踉跄着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说道：“王爷！平乐……平乐失守了！吴三桂的副将张国柱率军连夜突袭，秦将军亲自率军死战，从子时打到黎明，最终力竭殉国，末将是秦将军的亲卫，拼死突围，才得以将消息送来！张国柱已率军向桂林赶来，预计明日午后便会抵达城下！”
“什么？！”李定国猛地攥紧了虎符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甚至微微颤抖，眼中瞬间燃起怒火，连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万万没想到，吴三桂竟会如此兵行险着，在主力部队休整的同时，暗中派遣偏师奇袭平乐。平乐是桂林东南方向的重要屏障，更是粮草转运的关键节点，如今平乐失守，不仅他的后路被截断，桂林城更是陷入了张国柱偏师与吴三桂主力两路夹击的险境，三日之期不过是吴三桂放出的烟幕弹！
刀小蛮刚跨出门槛，闻言立刻转身，眼中满是惊怒，手中的长刀不自觉地握紧，刀鞘与刀身摩擦发出“噌”的一声轻响，她上前一步，沉声道：“这奸贼好狡诈！末将即刻率军去阻拦张国柱，带张彪、李魁两队骑兵，绝不能让他与吴三桂主力汇合！”
“不可！”李定国抬手制止了她，目光迅速掠过帅府内墙上悬挂的舆图，舆图用麻布制成，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山川河流与城池关隘，桂林城被漓江环绕，西侧是土司聚居的山地，东南方向的平乐已被他用墨笔圈出，此刻却被亲兵匆匆补上了一个红色的“失”字。他脑中飞速盘算着对策，沉声道：“张国柱素有‘滇南恶虎’之称，勇猛狡诈，他既然敢孤军深入，必然带着吴三桂麾下最精锐的‘忠勇营’骑兵，你若贸然率军出击，正中他的圈套。如今桂林城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守城尚且勉强，若再分兵冒进，一旦中了埋伏，桂林城便真的回天乏术了！”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果决：“传令下去，即刻收缩防线，让驻守在城外南溪山、象鼻山的据点士兵全部撤回桂林城，由偏将吴成带领，加固城墙防御，在城头多架绞车弩与投石机。同时，让柳姑娘将医棚迁进城内的城隍庙，派文书刘先生协助，组织百姓全部转移至内城安全区域，以防战火波及！”
“那张国柱的军队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兵临城下吗？”刀小蛮急声道，眼中满是不甘，握着刀柄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用漓江水师牵制！”李定国伸手指向舆图上的漓江航道，声音沉稳而有力，“令漓江水师统领周志廉即刻出动所有战船，封锁平乐至桂林的水路，在江面设置铁链与暗桩，沿途在伏波山、叠彩山等地多布置烽火台，一旦发现张国柱的军队，便以烽火为号，水师战船从水路袭扰，延缓他的行军速度。我们只需坚守到你派去联络土司的陈达传回消息，或是周边州县的义勇再次集结，便能化解此次危机！”
话音刚落，城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惊雷般由远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紧接着是城头哨兵的高声呼喊，那哨兵名叫王小六，年轻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穿透沉沉夜色，清晰地传入帅府：“报——清军先锋骑兵出现在北郊！为首的是吴三桂麾下大将马宝，距离桂林城不足三十里！”
李定国眼神一凛，身上的疲惫瞬间被强烈的战意取代。他转身抄起案几上的虎头湛金枪，枪身由精铁锻造，枪尖寒光凛冽，枪杆上的红缨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来得好快！”他大步向门外走去，声音洪亮如钟，响彻整个帅府，“传我命令，全军登城戒备！告诉弟兄们，今日便是我们与桂林城共存亡的时刻，纵然腹背受敌，也要让吴三桂那奸贼知道，大明的疆土，不是他能轻易踏破的！”
帅府外，急促的鼓声再次响起，“咚——咚——咚——”鼓手是年过五旬的老兵陈老根，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了伤疤，手中的鼓槌重重落下，鼓声如同惊雷滚地，穿透沉沉夜色，回荡在桂林城的每一个角落。城头上，士兵们忍着伤痛与疲惫，重新拿起兵器，火把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坚毅的脸庞——老兵王大牛肩上缠着绷带，却依旧单手握着大刀，眼中燃烧着怒火；年轻士兵李狗蛋不过十七岁，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紧紧咬着牙关，手中的长枪握得稳稳的。
城中的百姓们也再次行动起来，青壮年男子扛着滚石、擂木，沿着陡峭的台阶向城头跑去，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浸湿了衣衫，发出“簌簌”的声响；城西的张大娘带领着一群妇女，围坐在街巷的空地上，手中拿着针线，连夜缝制护心甲与绷带，张大娘的手指被针扎破，鲜血滴在布上，她却只是随意用布条擦了擦，口中还不时低声叮嘱着城头上的儿子：“柱子，小心点，娘在这儿等你回来！”；连十三四岁的孩童们都提着水桶，在街巷间来回奔走，小脸上满是严肃，小小的脚掌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准备为守城的士兵们供水。
柳若薇望着李定国挺拔的背影，将药箱紧紧背在肩上，快步跟上。她知道，一场比白日更加惨烈的血战，即将在这夜色中拉开序幕。桂林城的命运，正悬于这军民同心的坚守之上，容不得丝毫懈怠。
李定国站在城头最高处，手中紧握虎头湛金枪，目光望向远处渐渐逼近的清军火把。那点点火光如同鬼火般在夜色中摇曳，绵延数里，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已经能闻到清军士兵身上的硝烟味与汗臭味。他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怒火与责任感交织在一起，声音洪亮地喊道：“弟兄们！吴三桂背主求荣，引狼入室，张国柱助纣为虐，屠戮我大明子民！今日，我们便在这桂林城头，与他们决一死战！桂林城在，我们在！桂林城亡，我们亡！”
“桂林城在，我们在！桂林城亡，我们亡！”城头上的士兵们齐声高呼，声音洪亮，响彻云霄，震得城下的漓江水面泛起层层涟漪。赵武站在李定国身旁，高举着手中的长刀，眼中满是决绝；刀小蛮勒马站在城门口，目光锐利地盯着远方的火光，随时准备出击；柳若薇站在城根下的医棚旁，与几名郎中一起整理着药箱，眼神坚定而平静。
夜风呼啸，吹动着城头上的“明”字大旗，猎猎作响，旗面上的褶皱如同山河的纹路。漓江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着两岸的火把，将江水染成一片暗红。一场关乎大明南疆存亡的暗夜攻防战，已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李定国凝视着远方的火光，心中清楚，这一夜，注定是血与火的较量，是生与死的抉择，而他与桂林城的十万军民，已然没有退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