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姨的鸽子死了一只，死在了院墙根。
这只鸽子叫铁。岚姨说这只鸽子长得最慢，所以岚姨没有像给另外的鸽子起花呀草的之类的名子那样，而是称呼它铁。
铁已经快两岁了，个头却只比秋山雀大一丁点儿。
但是这只叫铁的鸽子飞得最快，快过飞箭，一眨眼的工夫就没有影儿了，又是一眨眼的工夫又飞回来了。
岚姨把铁放在手掌上看了半天，无奈地自言自语了一番，然后给它洗了洗翅膀上的灰尘，在后花园的一株蔷薇树下面挖一个半尺深的坑，撒了一把米，埋了下去。
岚姨说：铁死得不寻常，铁是累死的，铁飞得太久了。
若萱注意到岚姨说这句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里面充满迷茫，空洞无神的样子。
岚姨又重复了一句：铁死得不寻常。
下午，若萱陪岚姨在一起呆了很久。
两个人又一前一后到了后花园。
岚姨说：萱儿，你真像我的女儿呀，我的好萱儿。
若萱说：岚姨，我现在不就是你的女儿么？
听了若萱的话，岚姨眼圈就有欲红的意思，拾起衣襟擦了擦：萱儿，我真巴不得自己能多活几年，好看到你有福的那一天。
若萱说：放心吧，我保岚姨长命百岁呢。
岚姨说：孩子，不是我不想长命百岁，是恐怕我没有那个福分呢。
若萱瞅见岚姨的神情再次迟钝起来，知道她心里又触起什么难过的事情了，想换个话题，却来不及了。
岚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说：这地面儿呀，恐怕清静不了几天了，要死人了，要死很多人呢。
若萱以为岚姨难过得受不了，说了胡话，心里不由得着急：岚姨，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呀？
岚姨说：萱儿，岚姨没有胡说八道，孩子你知道么，马上要打大仗了。
爬上假山，阚将军府的后院果然不见枣马的踪影，阚府内内外外似乎也异常安静，偌大的宅院冷冷清清，连下人的走动都是蹑手蹑脚的。
岚姨说：阚家父子都到了珠江口，现在珠江口外布满了英国英夷的兵舰，他们是魔鬼，想夺走咱们的炮台。
若萱的心突然狂跳不止。
在岚姨的话语里，若萱无比真切地看到这样一副景象，远处浸淫在茫茫水汽之中的小虎岛、大虎岛、亚娘鞋岛在海浪的簇拥下时隐时见，平日东莞的船户就是沿着这条岛链连成的路线撒网捕鱼的，现在已不见他们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依稀可辨的杀机乌云般滚滚而来。
那些英国英夷就隐身在岛链之后那片蓝幽幽的海中。
岚姨身疲心累，若萱帮不上什么忙，决定帮岚姨下一回厨。
一条红鲤鱼，腹剖开时还活着，无声地大张着嘴巴，那双眼睛似乎在紧盯着她，被血浆浸红的眼光里蓄满了幽幽怨恨。
若萱一慌，就割到了手指，伴着痒痒的、尖尖的、由表及里的一种痛，鲜血就像怒放的蔷薇花瓣，呲儿呲儿尖声叫着，无比欢实地往外喷涌。
血滴一入水就成了真正的蔷薇花儿，在水中浅浅蘸了一下立刻漂到水面。
若萱忽发奇想，如果武举人看见了这血，他会怎么样呢？如果这血流啊流，流个不止，他会感应得到么？还有——如果自己因此而死去呢，他真的会难过么？
岚姨心疼不已，替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了，并开始埋怨：哎哟哟我的大小姐，岚姨说过不让你来这儿的嘛，这些下人干的活计你是不能做的，偏就不听，现在手都割破了，流了这么多的血，老爷看了去还不气煞！
若萱说：他才不会管我呢，他没有女儿，他只认得琦善和做生意。
嘘——岚姨说：话可不能这么说，老爷这个人哪，怎么说呢，还是蛮疼爱你的。像咱们萱儿这么好的妮子，哪个不喜欢死！
若萱说：可我怎么就没感觉到呢？
岚姨说：那是因为老爷的心思深，不好懂。
若萱说：是的，可是我从来不懂。
岚姨说：想想看，老爷哪一天回来不先问问你的事！老爷出去做生意，总是走前关照、走后挂念啊！
若萱岔开岚姨的话：别说了，岚姨，我好怕。
岚姨说：好了，你到底是知道怕了，不过呢流点血没事的，再说了，见血消灾嘛！
若萱嗫嚅道：但愿吧，我是怕……武举人他也流血。
一句话说得岚姨怔怔的。若萱倒着了慌：岚姨，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是么？要不，你不舒服么？
岚姨低了低头，若萱看到她的眼圈已是潮潮的，便不再吱声。
岚姨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萱儿，老天爷有眼，岚姨没有白疼你，萱儿是个好心肠的女娃仔，所以岚姨才最疼你。
岚姨给你说个事儿，岚姨早便打算对萱儿说出来了，因为你真的长大了，是关于……我的雄儿的事儿。
若萱大吃一惊：什么，岚姨……你刚才说什么，你的雄儿？
岚姨说：嗯，是的。
若萱说：岚姨是指武举人么？
岚姨说：是武举人。
若萱说：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你知道么萱儿，岚姨说，当时呀岚姨只有十三岁，比现在的你还要小三岁呢，家里穷，姊妹众多，养不活，被父母辗转卖给了阚家做下人。
若萱说：那个阚家就是现在的阚将军家么？
岚姨说：唔，没错，孩子。
只是阚家老爷那时还不是将军，刚跟随了湖广总督林则徐从汉口过来不久，在台山一带做调署水师事，老爷办事干练、刚正不阿、礼贤下士，颇有些口碑。对自家下人也是极好的，从不颐指气使，妄耍威风。阚老爷四十挂零儿，膝下只有一子，唤作子雄。
不过老爷对儿子很是严厉。子雄生性顽劣，不好文墨事，却擅长吃脂粉，有事没事地往女人堆里扎，女佣们常遭袭扰，个个心存恐惧又不敢声张，苦不堪言。
无奈太太处处护着他，而下人们大都胆小怕事，老爷就很难察觉。这么一来，子雄就愈是无所顾忌啦。
子雄还有一好：骑马射箭。其实那就是作呀。
阚老爷有一匹黑鬣黑尾的红色马，脑心一点黄，老爷称之为枣马，三岁口，产自青海，是林大人当年在湖广总督任上，赏识老爷的才干，专门赐与他的礼物，也是信任他的表示啊，老爷视之若掌上明珠，关爱备至，立下规矩：除了马夫，任何人不得接近它。
岚姨说：唉，在所有的女佣当中，就数岚姨最土啦，一口土得掉渣儿的韶关话，闽不闽粤不粤的，且不会做万福，再怎么学了也不顶事，总会忘记，只会像爷们儿那样打个千儿、作个揖，所以常遭众人讥笑。
可岚姨冥顽不灵，怎么也乖巧不起来。说来也算岚姨幸运，老爷对于这些呢倒是从来不挑剔的，让岚姨呆在身边伺候。女大十八变，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岚姨已经出落出腰身来，虽说没我们萱儿这般光彩亮丽，却也有模有样，就成了子雄垂涎的对象，只是苦于老爷看得紧，岚姨自己又格外提防，子雄才没得下手。
岚姨是老爷和太太房里的丫头，一般难得来他这儿，子雄就再三再四地哀求太太，让岚姨照顾他的起居，太太一口应承下来。岚姨料到事情不妙，瞅准时机，向老爷详述子雄诸不轨情状，老爷大怒，将子雄细绳捆了，痛加棒斥，然后吊在天井里的枇杷树上让他思过一夜。
得了这个教训，子雄不敢再对岚姨生非分之想，却从心底恨起了岚姨，太太也把岚姨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趁老爷外出公干之际，怂恿子雄撺掇马夫强暴了岚姨，接着以有伤风化为由将岚姨撵出门……
直到很久以后，老爷才发现岚姨已经不在了。
岚姨一走，再没人敢说子雄的不是，自此子雄不仅对女佣随心所欲，还可以轻易从马夫手中把枣马牵走。
对了，老爷出去，一般并不骑马，怎么说呢，这马一是有些来历，二是也通人性，老爷太珍惜它了，舍不得骑呀。这给了子雄很多机会。
常常是老爷前脚刚离开，子雄后脚就找到了马夫，丢下一把碎银两就去牵马。
马夫感念子雄让他从岚姨那儿尝到了做男人的滋味，期冀子雄高兴起来有新的更多的女人供他消受，因为老爷家里的漂亮女佣多的是呀，而且子雄又不是外人，把他笼络好了至少不会有甚坏处，因此乐得将马交给他。
只是瞒着老爷。
子雄一次上山骑猎，在林间穿行时不慎被一截横逸出的松树枝折断脖颈，登时气绝。太太不胜悲痛，一口气没上来便不省人事了。
老爷捆来马夫审问违命放马之故，马夫自知有罪，怯而将子雄如何施恩惠与他、如何撺掇他强暴岚姨之事一一供出，老爷那个气呀，当时就咯了血，忿而轰走马夫。
仰天长叹道：逆子不肖，直与禽兽无异，苟活人间何益之有，去则去吧，以免辱没我家门！
待料理毕子雄丧事，老爷立刻差人四处打探岚姨行踪，必欲亲代子雄谢罪。
而岚姨自打离了老爷家，痛不欲生，羞愤难当，心里只有一个死的念头，想不到投江自绝时被沿江巡逻的水师游击黎志安搭救，对了，那时黎志安还是水师游击。
黎志安人在军旅，看岚姨已有身孕，留在身边多有不便，遂将岚姨送回佛山的家中，托其母代为照顾。
那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老太太，岚姨的恩人，多亏了她老人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差不多到了年底，到底给阚家老爷得知此事，喜出望外，又派人将岚姨从佛山接回台山。
岚姨产下一足月男婴，老爷分外高兴，视若己出，呵护有加。
其时太太因子雄之死，精神几至崩溃，继之而来的一场大病使她再也没能好转过来，不久也追随子雄而去了。
老爷有意将岚姨的儿子留下，故也将他唤作雄儿。
岚姨见老爷如此喜爱这个苦命的孩子，自是千恩万谢，如释重负，但岚姨不能在老爷家呆下去了，岚姨受不了难堪往事的折磨，夜夜噩梦，总觉得死去的子雄和太太都一齐盯着自己，时刻预备置她于死地。
还有儿子，平心而论，岚姨当时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他来，这个小生命总使岚姨回忆起那马夫的影子。
这一切，有如魔鬼缠身般，压得岚姨透不过气来。终于有一天，岚姨给襁褓中的儿子喂饱最后一次奶，含着泪水悄然离开了。
岚姨说：二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没承想故人又同聚在小小的东莞城，而且近在咫尺，儿子已经变成武举人了。
但是岚姨没有再去阚老爷家，没有去认儿子，不是岚姨不想，岚姨想儿子想得要死啊，可岚姨只是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去认自己的儿子！想必子雄知道这一切，说不定会痛苦而死，子雄也一定不希望自己有一个身为女佣的娘亲，那样只能徒然给他带来羞辱。
走到那一步，岂不反而害了可怜的儿子。再说阚老爷似乎已不记得岚姨，还有好心肠的黎千总也忘记了岚姨……
这也难怪，因为岚姨已不是当年的摸样，当年的岚姨呀，像那飞逝的鸽子，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烟消云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