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仅是颜色的变化。
林语笙觉得脚下的触感变了。
原本那是松软、腐烂的菌毯,像踩在一层发霉的厚绒被上,但此刻,一种坚硬、冷冽的质感透过鞋底传上来。
那些疯狂蔓延的深蓝,并非染料,而是一种实质化的“根”。
亿万条细密的纹路在深蓝色的表面浮现,它们不像植物向着天空生长,而是呈现出一种反重力的倒生姿态,仿佛整片大地的脉络都被狠狠地翻转了过来。
“滴——”
手里的终端发出一声刺耳的长鸣,紧接着是一串红色的乱码。
“最终校准卡住了。”林语笙的手指在滚烫的键盘上飞快敲击,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冰凉凉的。
屏幕上跳出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请求框,没有输入光标,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图标。
“这不是密码。”她盯着那个图标,喉咙发紧,“系统要的是‘无灯认证码’。”
没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逻辑了。
在黑暗里,它要求的不是光,而是彻底放弃光。
这需要一个见证过“影契九酿”全部过程的人,在意识完全清醒的状态下,把自己从“光源”的概念里剥离出去。
这是自杀式的逻辑。
“他知道。”林语笙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抱着陶片的小漏,“阿卯早就把这一步算进去了。”
小漏没有说话,那个一直浑浑噩噩的孩子,此刻眼神清明得可怕。
他将那块锋利的陶片紧紧贴在胸口,像是要把它按进肉里。
“巷口风起,旧煞不归……”
稚嫩的童音开始诵读。
这不是他在读书,这是他在这就几年里,从无数个荒诞的梦境碎片中拼凑出来的“梦语总集”。
随着诵读声,周围的空气开始产生某种低频的震颤。
当他念到“脐带燃烧,母体如灰”这一句时,怀里那颗一直闪烁不定的火芽晶粒,突然爆发出一团惨白得近乎失真的强光。
光影扭曲,在半空中投射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是阿卯。
他站在高台的尽头,背对着所有人,身后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而面前似乎伫立着一扇看不见的门。
“别来找我。”
影像里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像是隔着厚重玻璃传来的失真感,“你们走得越远,我就越存在。”
那不是告别,是一个坐标的确立。
画面中的阿卯缓缓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手势——五指反扣,掌心向内。
随着这个动作,他掌心那道原本鲜红刺目的血金契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去,彻底熄灭。
影像崩散成漫天光尘。
“该我了。”
沈青萝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吃什么。
她一把扯掉身上破烂的外套,原本白皙的背脊此刻布满了狰狞的纹路。
那不仅仅是纹身,那是九芽留下的烙印,已经和她体内的寒气融为一体,变成了一幅灰蓝交缠的诡异图腾。
她手里反握着那把猎刀,刀尖并没有对准任何敌人,而是抵在了自己心口下方三寸的位置。
林语笙眼皮一跳:“那里是……”
“隐秘经络的死穴,也是连接九芽血脉的‘泵’。”沈青萝嘴角扯出一丝狠厉的笑,“不把这条路打通,血喂不进去。”
“噗。”
没有丝毫犹豫,刀锋没入皮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牙酸。
她没有刺穿心脏,而是精准地挑破了那根隐藏极深的血管。
她猛地拔刀,那股鲜血并未四散飞溅,反而像是受到了某种引力的牵引,在空中划出了九道凄艳的红弧,如同九条红色的丝线,精准无误地落入了九株鬼手芽的根部。
“嗡——”
九株植物同时剧烈震颤,像是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那些原本卷曲的叶片瞬间舒展、翻转,露出了从未示人的背面。
林语笙倒吸一口凉气。
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密密麻麻地刻满了字。
那不是天然的纹理,那是历代缄守者的名字,是无数个死在黑暗里、烂在泥土里的人名,此刻被鲜血重新描红。
“接驳完成。”
林语笙咬着牙,狠狠按下了那个黑色的回车键。
母瓮底部发出令人心悸的岩石摩擦声,九个漆黑的孔洞缓缓裂开。
地底深处的菌膜根须如同活物般探出,与九芽的导管完成了物理层面的死死咬合。
刹那间,一股白色的波纹以静契核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去。
林语笙手里的终端瞬间黑屏,甚至冒出了一股青烟。
所有电子设备在这一秒全部变成了废铁,唯有人类的大脑里,响起了一声仿佛来自远古的钟鸣。
共振。
这是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震荡。
三百米开外,一只原本潜伏在阴影里的“熄灯婆”刚刚显露出身形,它张开那张满是利齿的嘴想要扑过来,却在触碰到那层白色波纹的瞬间,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高温力场击中。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
它直接崩解成了灰烬,连渣都没剩下。
林语笙顾不上擦拭流进眼睛里的汗水,飞快地在随身的防水笔记本上记下这一笔:“静契场已激活……它在排斥‘灯烬’逻辑。在这个场域里,那种靠吞噬恐惧为生的怪物,活不下来。”
“咔嚓!”
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记录。
小漏跪倒在地,他怀里那块视若珍宝的陶片,炸了。
并非碎裂,而是像某种由于能量过载而引发的崩解。
那一粒火芽晶粒挣脱了陶片的束缚,呼啸着飞向高空,在到达最高点时,骤然分裂成九点星光。
它们像是有意识的萤火虫,分别落在了九株芽的叶尖上。
火遇见了血。
每一片叶子都被点燃了。
那不是凡火,而是一种灰蓝色的冷焰。
光晕顺着叶脉流动,迅速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能量闭环。
大地在轰鸣。
第九座高台的虚影,缓缓从地面升起。
它不再是之前那种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凝实得如同黑铁浇筑。
它围绕着母瓮缓缓旋转,与地底那个倒影高台遥相呼应,就像是一对精准咬合的齿轮。
“不用立碑了。”
林语笙看着这一幕,声音微微颤抖,“九芽活了,它们自己就是活着的记忆节点。”
就在这时,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降临了。
一道意识波动,没有任何语言的介质,直接顺着刚刚建立的“静契网络”,在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炸响。
那是阿卯的声音。
不,那是已经成为了规则一部分的“川太公”的声音。
“关上门的人,才是真正的引路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座刚刚升起的倒影高台停止了旋转,开始缓缓下沉。
它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宏伟的建筑,而是选择将自己埋葬。
大地的裂缝开始合拢,表面那层深蓝色的菌膜像愈合的伤口一样蠕动着,将一切痕迹抹平。
只有一块原本不起眼的凸起石包留在了原地,形状像极了一颗正在微弱跳动的人心。
而在那石心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最后的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