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鸣声听着不大,却震得人牙根发酸,像是有人拿着把锈钝的锯子,正一点点锯开这片凝固了千年的死寂。
林语笙手里的光谱仪屏幕闪烁得像个接触不良的坏灯泡。
她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的地面。
那些原本随着低频脉冲蠕动的灰败菌膜,此刻正发生着某种诡异的变化——被那圈从母瓮顶部荡开的幽蓝光脉扫过的地方,菌丝不再是软趴趴的肉质,而是瞬间硬化、透明,最后凝结成了一层琥珀状的晶体壳。
“这成分……”林语笙蹲下身,手指隔着手套轻轻敲了敲那层“琥珀”。
清脆,透亮。
透过这层半透明的晶体,她看见下面封存着东西。
不是远古的化石,而是一些简直不值一提的琐碎:半截没烧完的炭笔、一只缺了口的粗陶酒杯、还有几卷散乱的竹简残片,甚至还有一只破损的草鞋底。
它们像是被时光这层树脂瞬间包裹住的昆虫,每一处纹理都清晰得让人心惊。
“这不是化石。”林语笙迅速调整了终端的接收频率,试图解析晶体内部微弱的能量波动,“这是……没被承认的记忆。”
那些无法被写进正史,无法被刻在碑上的日子。
屏幕上的波形图突然炸出一团杂乱的信号,一段画面强行挤进了终端屏幕:昏黄的灯豆下,一只满是冻疮的稚嫩小手正费力地握着毛笔抄写契文,忽然手肘一抖,灯油泼了半桌,画面里的视角猛地瑟缩了一下,像是等着挨打。
画面仅仅持续了三秒。
“滋啦——”
林语笙手里的便携终端冒出一股黑烟,那股焦糊味瞬间盖过了空气里的霉味。
保险丝烧了。
“承载不了。”她甩开烫手的机器,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这些记忆太碎、太沉,普通的电子元件根本读不出来。”
九芽那边动静更大。
沈青萝死死盯着那几株正在疯狂收缩根系的鬼手芽。
它们离母瓮只有最后七尺不到的距离了。
每一株那个像是鬼爪一样的顶端,竟然都抽出了一根半透明的晶质触须,像是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最后齐刷刷地指向了那圈正在扩散的光脉。
就像是溺水的人看见了浮木。
“别乱动!”沈青萝低喝一声,却根本拦不住那种近乎本能的渴望。
她一咬牙,反手抽出猎刀,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在掌心拉了一道口子。
血还没来得及滴落,就被她甩手按在了最近的一株触须接口上。
“轰!”
并没有预想中的吸血感。
相反,一股如同泥石流般庞杂、厚重的信息流,顺着伤口倒灌进了她的脑子。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只有一种情绪。
一种让人绝望的枯燥,和在这枯燥中把自己熬成灰烬的固执。
那是几百代缄守者站在黑暗里,看着日升月落,却一步也不能挪动的死寂。
那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把自己活成石头的酷刑。
“呃啊……”沈青萝闷哼一声,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它们……它们不是饿了。”她捂着胸口,眼神里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敬畏,“它们是在找人……接班。”
不远处的桥基残影上,小漏依旧抱着那块半片陶罐。
他像是根本没感觉到周围的异变,只是低着头,看着怀里那个随脉冲忽明忽灭的火芽晶粒。
“你们听见了吗?”小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残酷,“那根烧断的脐带,接上了。”
话音刚落,他怀里的陶片像是活了一样猛地一震。
那幅粗糙的“九芽绕井”图里,井底那盏原本死寂的心灯图案,竟然凭空向上浮起了半寸。
小漏抬起头,那一双毫无杂质的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母瓮:“这次不是送他们走……是我们要进去。”
灰烬平原的倒影高台上,阿卯已经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了。
他的双腿已经彻底消失,或者说,已经成了高台的一部分。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那种属于现实侧菌膜的光流,正在他的血管里代替血液流动。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但那种震动,顺着地面直接传到了现实侧每一个人的耳膜里。
“告诉林语笙……”
“静契核没法复制……只能唤醒。”
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很深的地底透出来的,“九芽落地的时候,必须有一个人站在核前面……用‘无灯之心’……去扛第一波回潮。”
说完这句话,阿卯艰难地抬起那只已经开始结晶化的左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左眼眶。
没有任何血腥的画面。
那一颗眼球瞬间灰化、脱落,变成了一粒微小的晶尘,顺着那道跨越生死的风,悠悠地飘向了母瓮的方向。
“哗啦——”
母瓮底部那潭死水中,息流鱼猛地跃出水面。
它身上的鳞片闪烁着刺目的晶纹,一头撞向了高台投影的底部,张嘴就开始疯狂啃食光脉边缘那些逸散出来的能量丝线。
随着它的吞噬,那些狂暴的能量被转化成了某种极其稳定的深蓝色波段,源源不断地输送进那颗悬浮的静契核里。
“频率稳住了!”林语笙盯着重新亮起的备用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还有三条……去!”
她通过某种声波诱导,强行驱使着另外三条隐藏在暗处的息流鱼加入了这场饕餮盛宴。
四条鱼分别占据了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四角护阵。
静契核表面的凹槽开始逐一亮起。
第一个,第二个……直到第八个。
每一个光点的亮起,都对应着现实中一株九芽触须成功接入光脉。
但在第九个光点即将亮起的一瞬间,整个系统突然卡死。
那一点无论如何也点不亮,就像是一根电路断了最后的保险丝。
“怎么回事?!”林语笙急得额头冒汗。
沈青萝猛地抬起头,看向那株离自己最近、却因为之前被自己切断连接而此时正痛苦蜷缩的鬼手芽。
那是第九株。
它在拒绝接入,因为它尝过血的味道,现在它在害怕。
“该死……”沈青萝暗骂一声,想都没想,直接冲到了那株芽的最前端。
这一次,她没有用手掌去喂,而是直接将那把还沾着自己血迹的猎刀,狠狠插进了自己左臂的肌肉里,顺着伤口用力一拉!
鲜血顺着刃槽,像注水一样泼进了地底那片干裂的菌膜之中。
“给老娘接上!”
血液与菌膜接触的瞬间,发出了像是滚油泼进冷水的爆响。
“嗡——!!!”
母瓮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低鸣。
静契核上的第九个凹点,骤然爆发出一团刺目的白光。
那颗原本只是虚影的核,在这一刻缓缓升起,稳稳地悬浮在了高台的正中央。
它不再是一块死肉,而是一颗正在有力搏动的心脏。
“活了……”林语笙看着屏幕上那道平稳得如同教科书般的数据流,眼眶有些发红,“它现在是活的了……可他……”
她抬头看向高台的倒影。
那里,阿卯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
只剩下半张还能看清轮廓的脸,另一侧身体已经彻底融进了那片幽蓝的光脉里。
他没有再发出声音。
但在那即将消散的最后一刻,林语笙读懂了他的唇语。
那是刻在每一块无名碑上的三个字:
“我在此。”
就在这三个字消散的同时,第九株鬼手芽的触须终于颤抖着搭上了光脉网络的最末端。
在那一瞬间,整片荒原上所有还呈现灰白色的菌膜,像是被点燃了一般,正以一种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朝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蓝色疯狂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