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平原的风不冷,是涩的。
像吞了一口放了三年的陈米,那股子霉味儿直往喉管里钻。
阿卯的手指动了一下,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那种触感顺着神经末梢往回爬,到了胸口的位置,突然断了。
没知觉。
他费力地撑起眼皮。
头顶那片倒悬的灰色苍穹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一条蜿蜒的缝,像是谁用斧子在老旧的天花板上劈了一道。
光点正从缝隙里漏下来,稀稀拉拉的,像雨。
每一滴光砸在灰烬上,都会腾起一小团白雾,雾里有人影晃动——那是外面世界正在蒸发的记忆。
阿卯试着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嘶”声。
他低头看了一眼。
左胸那个被他自己掏出来的窟窿还在,但血止住了。
或者说,流出来的已经不是血了。
一种乳白色的、泛着微光的粘稠液体正缓缓渗出,挂在焦黑的伤口边缘,像极了酒坊里发酵到极致后溢出来的酒膏。
“没死透啊……”
他想笑,但嘴角扯不动。
皮肤底下的那些灰丝游走得极慢,像是还没睡醒的虫子。
掌心里原本那道要命的血金契纹彻底褪了色,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跟老人手上的皱纹没两样。
现实侧,临时监测站。
“滴——”
这一声长鸣不是警报,更像是心脏监护仪重新捕捉到搏动时的回响。
林语笙手里的咖啡溅出来半杯,烫红了虎口,她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整个人几乎是扑到了控制台前。
屏幕上,那条原本已经拉直的脑电波段,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拽了一把,毫无征兆地跳起一个尖峰。
“回来了!信号源锁定……不对,这数值不对!”旁边的技术员声音劈了叉,“脑电波还是深度休眠状态,这跳动的是细胞代谢释放的波段!频率……频率跟九芽导管里的流速完全同步!”
林语笙死死盯着那个波形。
那不是生机的复苏,那是一种极其冷静、工整的震荡。
她猛地转身,从证物袋里抽出一张泛黄的拓片。
那是“初契之井”的残卷,上面记载着一段关于“灯母承”启动前的波纹记录。
两张图重叠。
严丝合缝。
“归零脉冲。”林语笙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他没打算活。他这是要把自己变成通道……不是载体,是路。”
荒原深处,地面的震动越来越明显。
沈青萝不得不半跪在地上才能稳住重心。
在她眼前,那九株原本扎根在乱石堆里的“鬼手芽”,此刻正像是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蛇,根系在地下疯狂搅动,硬生生将地面犁出九道深沟,以一种看着缓慢实则惊人的速度,向着中央的巨大母瓮收缩。
“这也叫植物?”
沈青萝咬着牙,反手抽出腰间的猎刀,看准一株正如巨蟒般滑过的粗壮茎干,狠狠扎了下去。
“噗嗤。”
没有汁液飞溅。
刀锋像是切进了一块老腊肉,阻力极大。
她用力一挑,将那层厚实的外皮豁开一道口子。
里面没有纤维,只有一束束灰蓝色的菌丝。
它们紧密地纠缠在一起,那结构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植物的维管束,倒像是一张微缩的人体经络图。
沈青萝头皮一炸。
她拔出刀,顺势插进脚下的泥土里想要取一点菌膜样本。
刀尖触底的一瞬间,整片荒原仿佛被这一刀刺痛了,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地表的菌膜瞬间崩裂,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
沈青萝盯着那些裂纹的走向,越看越觉得眼熟,直到她摊开自己的掌心,那是阿卯曾经给她看过的、属于“缄守者”的旧契纹。
地上的裂纹,竟然跟那掌纹一模一样。
沈青萝猛地抬头看向母瓮的方向,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直冲天灵盖:“这地……是活的。他在把自己反向映射进大地里!”
离母瓮最近的一处桥基残迹旁。
小漏跪坐在地上,两只手捧着那半片陶罐,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儿。
他那双常年呆滞的眼睛里,此刻却清亮得吓人。
他的手指在那幅模糊的“九芽绕井”刻图上缓缓摩挲,最后停在了井心的位置。
那里原本是一片空白。
但现在,指腹下的陶片开始发烫。
那种热度并不烫手,温吞吞的,像是一碗刚温好的黄酒。
陶片的表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渗,渐渐显露出一行从未见过的字迹,笔锋古拙,透着股不讲理的硬气:
“守暗一日,胜过照世千年。”
小漏呆呆地看着那行字,嘴唇翕动:“原来关门不是结束……是把门安在了路上。”
话音刚落,天边忽然划过一道亮线。
那是最后一片没来得及熄灭的燃发蝶火芽。
它没有飞向高空,反而折了个弯,像是倦鸟归巢一般直直坠落。
小漏下意识地摊开掌心。
那点火芽落在他的手心里,并没有烧穿皮肉,而是在触碰的一瞬间迅速冷却、凝固,化作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温热晶粒,随后像是水滴入海,无声无息地嵌进了那半片陶罐之中。
灰烬平原。
阿卯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的瞳孔里没有焦距,一片浑浊的灰白,但他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头颅极其精准地转向了现实世界母瓮所在的方位。
“差不多了。”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像是梦话。
他用尽全身仅剩的力气抬起右臂,五指张开,指尖微微弯曲成爪,然后没有任何犹豫,狠狠插进了自己左胸那个正在渗出乳白液体的伤口里。
“呃——”
一声闷哼被卡在喉咙里。
他不仅是在掏心,更像是在从灵魂里剥离某种已经生了根的东西。
那种痛苦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沉闷的、仿佛连带着把五脏六腑都拽出来的钝痛。
“噗。”
他的手拔了出来。
掌心里多了一团东西。
那不是心脏,而是一枚核桃大小的、形状极其不规则的白色肉块。
它还在微微搏动,每一次跳动都会散发出一圈肉眼可见的波纹——这是“静契核”,是他体内所有变异力量凝结成的种子。
阿卯咬破舌尖,朝着这团东西喷出一口血雾。
血珠并没有落地,而是诡异地悬浮在半空,迅速拉伸、变形,最后凝成了《酒契》末章里那句残缺不全的批注:
“名灭于烬,道生于盲。”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满是血腥气的笑。
左手抓起一把地上的碎石子,在那片灰蒙蒙的土地上飞快地刻画起来。
不是复杂的符咒,也不是什么高深的阵法。
那是“影契阵”的逆纹。
所有的线条都是反着走的,所有的节点都是断开的。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手里那枚还在跳动的静契核,重重地按在了阵法中心的那个凹槽里。
“嗡——”
整个灰烬平原亮了。
那种光不是刺眼的白昼,而是像月光照在深井里反射出的幽蓝。
现实世界,母瓮顶部。
一声巨响。
母瓮那原本封闭的瓮口突然裂开了一道环形的缝隙。
紧接着,一座完全由光脉构成的倒影高台,从那缝隙中缓缓升起。
那高台的模样、纹路,甚至连表面坑洼的细节,都与阿卯此刻身处的那个阵眼分毫不差。
高台中央,一枚虚幻的静契核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脉冲。
阿卯趴在地上,嘴角不断溢出带着灰色的血沫。
他的身体正在变得透明,像是快要被这片灰烬同化。
“我不是引路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融化在风里。
“我就是……第一块路碑。”
光流逆卷入天。
现实世界的母瓮顶端,那座倒影高台彻底成型。
它没有发出任何光热,只是在那片死寂的荒原上,开始以一种极低的频率,向着四面八方持续散发着那种沉闷的、如同心跳般的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