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心跳的骤停,不像是什么东西断了,反倒像是一块严丝合缝的巨石终于落了槽。
那种令人耳膜鼓胀的嗡鸣瞬间消失,世界并未陷入死寂,而是被一种更为厚重、粘稠的寂静填满。
现实侧,临时搭建的监测站内,刺耳的红色警报只响了半声就被掐断。
林语笙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拉成直线的生命体征波段,指尖却在键盘上飞速敲击,快得带出了残影。
旁边的一众技术员面色惨白,刚想喊出“抢救”二字,就被她一声厉喝堵了回去。
“闭嘴。看波形底噪。”
屏幕原本代表脑电波的区域是一片死寂的黑,但就在这片黑的最深处,忽然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频率却低得吓人的涟漪。
那不是人类濒死的散瞳反应,那种频率极其工整、沉稳,像是一颗种子在冻土下崩开外壳的声音。
数据流疯狂刷新,林语笙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组波段与七年前出土的那只最早期的母瓮原本的固有频率完全重叠——不是后来被改造过的“燃灯”频率,而是更古老、更原始的“静契”。
“母瓮底部沉积层出现了新的晶体反应。”助手的声音都在抖,“结构跟阿卯刚才过载时掌心裂开的血金契纹一模一样……但是,没有任何光热反应,它是冷的。”
林语笙在那一瞬间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紧接着又是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那片死气沉沉的荒原,声音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他没死。他也不是在送魂。”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微微颤抖着在操作台上按下了“归档”键,嘴唇哆嗦着吐出后半句:“他这是把自己当成了肥料……是在播种。”
与此同时,荒原深处。
沈青萝原本正死死按住腰间的短刀,警惕着四周的异动。
但下一秒,她感觉脚下的泥土像是活了一样开始蠕动。
那种动静并不暴烈,反而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吞。
她低下头,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那原本扎根在乱石堆里的九株“鬼手芽”,竟然连根拔起了。
那粗壮如人臂的根须在地下缓慢拖行,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它们的目标出奇一致,全都指向了那口巨大的母瓮。
沈青萝眉头紧锁,掏出采样管,眼疾手快地在一株正从她脚边挪过的根茎上划了一刀。
并没有预想中喷溅的绿色汁液。
切口处缓缓渗出的,是一种灰白色的、胶质状的浓浆。
沈青萝凑近闻了闻,那不是草木的清香,而是一股极其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焦糊气息。
这味道她太熟悉了。
就在几分钟前,阿卯为了关门,剔掉了胸口的皮肉,那时候空气里弥漫的就是这个味道。
“疯子……”沈青萝看着那管灰白色的胶质,指节攥得发白,“他在用自己的身体当媒介,把那九十七个被困住的灯烬人的记忆,硬生生地酿进了这些植物里。”
这根本不是什么植物迁徙,这是一场以血肉为引的嫁接。
就在这时,一直蜷缩在角落里的那个瘦小身影忽然动了。
小漏像是做了一场大梦,眼神里那种常年笼罩的混沌竟然散得干干净净,清明得像个几十岁的老人。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没头没脑地说了他苏醒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门关了,脐带才接上。”
周围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从怀里摸出那半片一直视若珍宝的陶罐残片,递到了刚赶过来的林语笙面前。
林语笙下意识地接过,目光扫过罐底那幅模糊不清的刻画,整个人如遭雷击。
那是一口井。
井边围着九株形态各异的植物,而井底沉着的不是水,而是一盏没有灯芯、也没有火焰的心灯。
“初契之井……”林语笙脑海中闪过涪翁残卷里那几句晦涩难懂的批注,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全部串联成线。
所谓的“灯母承”,在最开始根本不是为了燃烧谁去照亮什么。
它是一口井,用来沉淀、发酵、封存。
“原来如此……根本没有什么‘遗契荒原’。”林语笙猛地转身看向母瓮,声音提高了几度,“那是一个巨大的发酵池!阿卯不是在自杀,他在触发系统重置!那是‘根脉回潮’!”
话音未落,那口沉寂了千年的巨大母瓮突然发出了一声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砰——!”
那条一直游弋在虚空中的息流鱼,像是接到了某种死令,猛地调转方向,带着决绝的姿态,一头撞向了那尊按照阿卯模样雕刻的石像心口。
并没有石屑纷飞。
那一撞,像是敲碎了一颗熟透的鸡蛋。
石像的心口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紧接着,一股乳白色的液体从裂缝中涌了出来。
那不是水,那是高度浓缩的“忆酒”。
酒液顺着石像流淌,渗入地面的裂缝,迅速与正在迁徙的九芽根系分泌出的灰白胶质融合。
奇迹发生了。
一种肉眼可见的半透明菌膜,以石像为圆心,像是潮水一般向着四周疯狂蔓延。
原本干枯焦黑的荒原表层,被这层菌膜迅速覆盖。
“检测到高频电导反应!”技术员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这层菌膜……它在呼吸!它在自动吸收空气里的游离波段,而且正在释放一种低频脉冲……这频率,跟人类深度睡眠时的记忆固化波段完全吻合!”
时间在这个诡异的节点变得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七天。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刺破荒原上空的阴霾时,地面升起了一层薄雾。
雾气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无数个人影。
沈青萝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但下一秒,她又缓缓松开。
那些影子不是什么狰狞的怪物,也没有之前那种想要吞噬一切的饥饿感。
他们有的穿着粗布麻衣,手里拿着一截炭笔;有的挽着妇人发髻,正低头酿酒;还有一个少年,跪在地上捧着一卷残破的契文诵读。
这些面孔极其陌生,从未在任何历史资料中出现过。
他们不是英雄,不是祭司,只是这片土地上千百年来最普通的人。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在场的活人。
他们只是安静地做着生前最后一件未完成的事,然后将手中的虚影——那截炭笔、那只陶杯、那页残契,轻轻放在了那层菌膜之上。
随后,像晨露一样消散。
林语笙蹲下身,指尖触碰到那页似乎还残留着温度的虚幻残契,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执拗:
“名不必立,光不必燃。守暗一日,胜过照世千年。”
就在这时,母瓮的顶部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光。
那是最后一片燃发蝶的火芽。
它没有熄灭,而是在这一刻完成了最后一次蜕变,振翅飞向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悬停在那里,化作了一颗不再闪烁、恒定发光的星。
沈青萝仰着头,看着那颗星的位置,忽然发现它竟然与自己掌心那道若隐若现的九芽纹路遥相呼应。
“他还活着吗?”身旁的小漏轻声问了一句,语气里没有悲伤,只有好奇。
林语笙望着菌膜下那个微微搏动的微弱光点,那光点埋得很深,像是心脏埋在胸腔里,种子埋在土壤里。
“他不再点灯了。”林语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但他成了灯熄之后,我们还能摸黑走路的那段时间。”
远处,一株新生的嫩芽顶破了菌膜,那叶脉之中,竟然流淌着淡淡的、属于阿卯的灰蓝色光晕。
而在那光晕流转的尽头,倒悬荒原崩塌后形成的无尽灰烬平原之上,一具早已失去生机的躯体正静静地躺在那里,胸口的血洞已经被灰尘填满,但他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吸,却像是风箱里最后的余气,倔强地扯动着肺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