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水终于没忍住，阿卯偏过头干呕了一声，喉咙里全是铁锈味。
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某种沉重的介质压得细不可闻。
脚下的触感硬得发慌，像踩在一层看不见的钢化玻璃上，透着渗人的凉意。
阿卯抹了一把嘴角的酸液，强撑着站直。
视线所及之处，原本该是天空的位置，此刻正铺陈着那片令人窒息的荒原大地。
那些枯树的根须像是一条条从天上垂下来的死蛇，狰狞地指着他的头顶。
而他自己，像只倒贴在天花板上的壁虎，摇摇欲坠地悬在虚空之上。
“滋滋……”
耳边的通讯器里全是电流杂音，只有林语笙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钻进来，带着极度的失真：“……信号波形……不对……那是镜像……”
阿卯没空回应，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试图调动体内的热流。
往常只要心念一动就会腾起的双焰图腾，此刻却像是死了一样，掌心里空空荡荡，甚至连一丝温热都感受不到。
就在这时，衣角那一点微弱的火星忽然亮了一下。
那是燃发蝶最后的一片残翼。
它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脱离了阿卯的衣服，晃晃悠悠地飘落。
只是在这里，“落”就是“升”。
它向着头顶那片倒悬的大地飞去，最后贴在了一块突兀的岩石上，瞬间燃尽。
借着那一瞬的火光，阿卯看清了岩石上的字迹。
那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深可见骨：
“第七代缄守者，止步于此。”
阿卯头皮猛地一炸。
他顺着岩石的方向看去，远处那面连接着天地的巨大石壁上，密密麻麻全是蜂窝一样的凹洞。
每一个洞里，都坐着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具干尸。
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就风化成了布条，皮肤像晒干的橘子皮一样紧紧裹在骨头上。
但诡异的是，每个人的姿势都出奇的一致——盘膝而坐，双手捧在胸前，像是在护着一盏看不见的灯，那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正前方那扇紧闭的石门。
“阿卯！听得见吗？”林语笙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清晰，像是穿透了某种屏障，“别动！千万别试图点火！”
阿卯脚步一顿：“什么？”
“我解析了那里的地壳记忆流，每隔三百六十步就有一段重复的影像。”林语笙语速极快，伴随着键盘疯狂敲击的背景音，“我看在那画面里，有人走到了门口，抬手想推，但在那一刻……他身上的光太亮了，直接被弹了回来，然后就在那里坐到了死。”
“这不是试炼，阿卯。”林语笙的声音都在抖，“这是筛选。只有真正愿意‘灭己之光’的人，才能开启门后。那九十七个死在那里的前辈，不是因为太弱，是因为他们太强，心里的灯太亮了！”
阿卯深吸一口气，走到最近的一个凹洞前。
那具干尸的眼窝深陷，里面没有眼球，只有一枚灰白色的微型晶核，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波动。
他伸手抠下那枚晶核，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这玩意的成分，竟然跟他刚才过载时渗出的骨灰一模一样。
“原来都是被‘自己’困死的。”阿卯低声自嘲了一句。
突然，脚下那层透明的“地壳”猛烈震颤起来。
那层灰黑色的记忆流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涌，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凭空出现。
无数灰烬从地底渗出，在那倒悬的半空中汇聚成一张巨大而扭曲的人脸。
那是烬主。
或者是他留在这个鬼地方的一抹恶念。
“你来了……”
声音不是从耳朵里听到的，而是直接在大脑皮层上炸响。
那声音像是一千个老人在同时低语，带着某种粘稠的诱惑，“又一个点火的孩子。可你知道吗？光越多，这里就越冷啊……”
那团灰烬迅速蠕动，化作一只巨大的手爪，直直地向阿卯的心口抓来：“把火给我……把你的‘灯’给我，我让你活着回去……”
阿卯没有退。
他看着那只灰烬巨手，又看了看那些捧着“灯”死去的干尸，脑子里那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去你妈的灯。”
他反手握住那把早就卷刃的匕首，不是刺向敌人，而是狠狠扎向了自己的胸口。
“噗嗤。”
刀尖挑破皮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阿卯咬着牙，手腕猛地发力，在那血肉模糊的胸膛上用力一刮。
那一层烙印着双焰图腾的皮肤，被他硬生生削了下来！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一声没吭，只是死死盯着那扇门。
鲜血喷涌而出，却违背常理地没有滴落，反而化作一颗颗殷红的珠子，向着头顶的“大地”飞升而去，径直撞进了石门的缝隙里。
“你疯了！”烬主的咆哮声充满了惊恐，“没有光，你什么都不是！你会迷失在……”
“咔——”
一声沉闷的巨响打断了所有的嘶吼。
那扇不知道封闭了多少岁月的石门，开了。
并没有金光万丈，门后只有一片深邃幽暗的湖泊。
那是一面巨大的记忆镜湖，湖面上没有倒影，只有无数根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丝线，连接着湖底那些早已熄灭的沉灯。
阿卯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透过门缝，他看见了湖底的景象。
那些不是灯。
那是无数个和他一样，曾经意气风发、想要以身点亮文明的缄守者的残识。
他们被名为“灯母承”的系统判定为“失败品”，永生永世地困在这片湖底，连转世都做不到。
所谓的“荣耀”，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回收站。
“原来……这就是你们要守的东西。”阿卯惨笑着，眼角因为剧痛而不断抽搐。
烬主的灰手已经抓到了他的肩膀，那股阴冷的死气正拼命往他骨头缝里钻，试图接管这具身体。
“别听他的！”
灰引那如同生锈铁片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在他脑海里响起，“孩子，你不是来点灯的……你是来关灯的！”
关灯。
阿卯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着那片镜湖，看着那些被丝线束缚的残魂，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的所有人都失败了。
因为他们都想把光带进去，想照亮这片黑暗。
但这里不需要光。这里需要的是斩断。
“老东西，看好了。”
阿卯猛地回手，将那把还沾着自己皮肉的匕首，狠狠刺入了左胸心脏偏上半寸的位置——那里是所有陈氏血脉“灯母承”的灵窍所在。
这一刀，断的不是命，是因果。
“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彻底破碎。
门后的镜湖瞬间沸腾，随后轰然炸裂。
漫天的湖水化作了一场盛大的光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那些原本坐在凹洞里的干尸，眼眶里的晶核同时熄灭。
紧接着，一道道淡青色的虚影从尸骸上站起。
他们不再是干尸，而是恢复了生前的模样，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穿着长袍，有的披着兽皮。
他们没有看阿卯，只是齐齐朝着那扇彻底敞开的大门走去，脚步轻快，像是终于卸下了千年的枷锁。
烬主的残影在那场光雨中发出凄厉的惨叫，像是遇到了浓硫酸一样迅速消融，最后化作一捧毫无生气的尘埃。
阿卯感觉身体里的力气被彻底抽空了。
他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后背重重地砸在那层透明的地壳上。
胸口的血还在往上飘，像是一条红色的绸带。
心跳越来越慢，视线也开始模糊。
但他却咧开嘴，露出了满是鲜血的牙齿，无声地笑了起来。
“这回……我不带光进去。”
石门在他头顶缓缓闭合，发出了最后一声轰鸣。
就在那一瞬间，阿卯心脏最后的一丝搏动，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