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很轻，像隔着几千米深的海水传来的气泡破裂声，却让阿卯那颗刚从过载边缘拉回来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雾桥并没有因为那百名灯烬人的消失而消散。
它悬在离地七丈的半空，像一条用高纯度牛奶浇筑出来的悬河，乳白色的焰流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黏稠地流动。
仔细看去，那不是光，是无数细碎的记忆碎片在翻涌。
老守坛人干枯如树皮的手还保持着举灯的姿势，那个唱祭谣少女微张的唇形，还有那个总是写错契文的学徒挠头的动作……所有的印记都被“冻”在了桥面上，像是琥珀里的虫子，只不过这琥珀是活的，还在呼吸。
阿卯跪坐在桥头，膝盖处的裤管早就磨破了，露出里面惨白泛青的皮肤。
他大口喘着气，肺叶像两个破风箱在呼呼作响。
原本只是耳后的斑白，此刻已经彻底侵染了满头黑发，连眉毛都染上了一层霜雪。
“这不是终点……”
林语笙手里捧着那个滚烫的便携仪，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指尖都因为高温而微微泛红。
她根本顾不上烫，死死盯着屏幕上那条不断攀升的波形线，“这桥的结构在自我复制，它还在‘吃’空气里残留的静契波。它的共振频率跟母瓮的核心完全一致……阿卯，这不是送他们走的桥，这是一条双向通道！”
话音未落，一声清脆的哗啦水响打破了死寂。
原本安安静静待在母瓮里的息流鱼，像是嗅到了什么绝顶美味，突然跃出瓮口。
它那晶莹剔透的身躯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啪”地一声贴在了雾桥的基座上。
鱼身瞬间亮起刺目的晶纹，原本透明的身体像是一块吸水的海绵，疯狂地吞噬着桥底逸散出来的每一丝气息。
紧接着，它尾巴一甩，竟从桥底那团看似虚无的混沌中，硬生生拽出了一缕极淡的灰气。
那灰气一出来就剧烈挣扎，像是一条被钓上岸的泥鳅。
林语笙手中的仪器发出一声尖锐的爆鸣。
“这波段……”她猛地抬头，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是烬主！他没死透，他在试图反向寄生这座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沿桥巡查的沈青萝突然闷哼一声。
她腰间的匕首像是通了电一样疯狂震动，刀柄上镌刻的九芽纹瞬间变得滚烫，把她腰侧的衣服都烫出了焦味。
沈青萝反应极快，根本不顾烫伤，直接俯身单膝跪地，将手掌贴在冰冷坚硬的荒原冻土上。
“咚……咚……咚……”
极有规律的震动顺着地脉传导上来，每一下都像是有把重锤砸在人的心口窝。
“不对劲。”沈青萝脸色苍白，猛地抬起头看向阿卯，“这不是地壳运动，这是敲击声！有人在另一侧敲‘墙’！频率完全对得上刚才的‘影契九酿’！”
阿卯撑着膝盖想要站起来，却是个趔趄差点栽倒。
他掌心里那两团刚刚因为过载而崩裂的双焰图腾，此刻竟然像是活了一样，顺着裂开的伤口往外滋滋冒着热气。
剧痛钻心。
一滴殷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滑落，滴在了乳白色的桥面上。
“滋——”
像是一滴红墨水滴进了清水，那滴血瞬间晕染开来。
但这晕染不是扩散，而是生长。
雾桥仿佛受到了某种滋养，肉眼可见地向着虚空深处延伸了半尺。
“他们没走远。”
一个如同两块生锈铁片摩擦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那个一直只是模糊影子的“灰引”，不知何时飘到了桥尾。
这是它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难听得让人牙酸。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团凝聚不散的灰烬构成的人形，正指着那延伸出去的半尺桥面。
“门关了，但脚印还在。有人不想让他们进去，或者说……有人被堵在了门口。”
林语笙动作一顿，迅速从背包里掏出几根探针，直接插进母瓮周围的泥土里，构建起临时的“静契锚点”。
“把输出功率拉满！就算烧了母瓮，也不能让这桥塌了！”她冲着阿卯喊道，“不管门那边是谁，现在的连接太脆弱了！”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抱着破碎陶罐的小漏慢慢走了过来。
他像是梦游一样，双眼没有焦距，手里捧着仅剩的三枚陶罐碎片，轻轻把它们放在了桥端延伸出的那一小块新长出来的地方。
“……脐带断了……火还在烧……”
小漏嘴里含混不清地念叨着，随着那“脐带燃烧”四个字出口，原本平静流动的雾桥表面骤然泛起剧烈的涟漪。
那不是水波，是画面。
乳白色的雾气翻涌着，像是老式电视机的雪花点，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是那个老守坛人。
七天前，他还是个只会要光的饿鬼；七天后，他在画面里拼命挥舞着手臂，嘴唇急促地开合。
“音频信号捕捉！”林语笙的手指快成了残影。
滋滋的杂音过后，一个断断续续的声音终于传了出来，带着极度的恐慌和焦急：
“……别过来……门缝只有三寸……那个东西……契眼……需双血重开……”
话还没说完，整座雾桥猛地剧烈晃动起来，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虚空的另一端狠狠拽了一把。
“咔嚓！”
桥体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
阿卯眼神一凛，根本没有丝毫犹豫，反手用指甲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红的血像是不要钱一样喷涌而出，他以指为笔，在这摇摇欲坠的桥基上飞快地勾勒着。
“血引路，骨为梁！”
随着鲜血渗入，那些原本在空中漫无目的飞舞的燃发蝶像是接到了军令，纷纷收敛翅膀，如同雨点般坠落。
每一只蝴蝶在触碰到桥体的瞬间，都化作一枚闪着幽蓝光芒的钉子，死死钉进了那些裂缝里。
画面再次清晰了。
这一次，不仅仅是老守坛人。
在他身后，那几十个已经“归契”的灯烬人，一个个全都挤在一起。
他们面前是一扇巨大得令人窒息的石门，门缝里透出的不是光，而是令人胆寒的幽蓝冷气。
那群原本已经解脱的灵魂，此刻正用肩膀、用后背、用一切能用的部位，死死顶着那扇门，似乎门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正要冲出来。
但这根本无济于事，那扇门纹丝不动。
灰引轻飘飘地落在了阿卯肩头，那只由灰烬构成的手指，毫不客气地点在了阿卯的心口上。
“你要过去。”它的声音毫无起伏，“活人过不去死人的桥。除非……你变成‘无灯之人’。”
“无灯个屁！”阿卯骂了一句，但额头上的冷汗已经顺着鼻尖往下滴。
子时已到。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
雾桥的边缘开始出现细密的龟裂，原本流动的乳白焰流开始迅速结晶化，变得僵硬、脆裂。
“能量不对等！”林语笙看着屏幕上彻底红成一片的警报，“门后的世界在反向抽取能量！这桥撑不住了！阿卯，切断连接！不然母瓮会炸，我们全得死在这！”
“不行！”阿卯吼了回去，“切断了他们就真成了孤魂野鬼了！”
“那我替你扛！”
沈青萝突然暴起，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小臂。
鲜血飞溅，洒在即将崩碎的桥基上。
“九芽能寄生血脉，就能寄生这桥！我替你承一段因果！”
“我也来！”小漏一口咬破手指，把血混进陶罐的粉末里，胡乱涂在桥柱上，“我有梦……梦能补路！”
两股截然不同的血液混入阿卯的鲜血中，原本濒临崩溃的雾桥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一瞬。
但这只是杯水车薪。
灰引歪着那个没有五官的脑袋，似乎思考了一秒钟。
然后，它做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动作。
它猛地扑向了桥心最脆弱的那道裂痕，整个身体在半空中轰然炸开。
没有血肉，只有漫天的灰烬。
这些灰烬并没有散开，而是化作一道黑色的符线，死死地缝合进了那道最大的裂口里。
“三个时辰。”空气中残留着灰引最后的声音，“我把自己烧了，只能给你争取三个时辰。”
阿卯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他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闭上眼，一把扯下胸前那块早就被血浸透的衣襟，用手指蘸着自己心口的血，一笔一划地写下几个大字。
《酒契》末章——
“名灭于烬，道生于盲。”
最后一笔落下，他将那块血布狠狠投入了桥心的火焰之中。
“轰——！”
这一刻，不再是安静的流淌。
桥面仿佛被某种伟力硬生生撕开，门后的景象毫无遮拦地撞进了所有人的视网膜。
那是一片倒悬的荒原。
天空在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中，而大地悬挂在头顶。
在那颠倒的世界中央，耸立着那一扇名为“遗契之阈”的石门。
门环是一双紧闭的眼睛。
而此刻，一只枯瘦的手正从门缝里艰难地伸出来，指尖还在滴血。
阿卯瞳孔骤缩。
那只手没有掌纹，只有无数道细密的刀痕。
那是……那是陈默石像缺失的那只右手！
“契眼认血！快！用你的双焰！只有活人的火能开死人的眼！”老守坛人在画面那头声嘶力竭地吼叫。
阿卯猛地睁开眼，眼底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燃烧。
他发出一声低吼，双掌猛地向前一推。
掌心中那两团早已血肉模糊的双焰图腾，竟然硬生生地从皮肉中剥离而出，化作两只火鸟，带着刺耳的啸叫冲向了那道门缝。
“砰！”
血光爆闪。
门环上那双紧闭的石眼猛然睁开！
一股恐怖的吸力瞬间笼罩了整座雾桥。
阿卯最后回过头。
他看见林语笙正疯狂地将母瓮的数据导入便携盘，哪怕指甲都被键盘崩断了也没停下；他看见沈青萝握紧了匕首，一步跨到了他的身侧，眼神决绝。
“走了。”
阿卯轻声说了一句，然后不再抗拒那股吸力，纵身一跃，跳进了那片倒悬的虚空之中。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那扇巨大的石门轰然闭合。
失去支撑的雾桥在一瞬间崩解，化作漫天璀璨的星尘。
失重感并没有持续太久。
当阿卯再次感觉到脚踏实地的时候，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差点让他吐出来。
四周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没有。
他缓缓抬起头。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灰色的天空。
不，不对。
阿卯眯起眼睛，那种违和感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不是天空。
那是坚硬的大地。
那一望无际的荒原、那些狰狞的枯树、甚至那尊还残留着体温的陈默石像……全部都在他的头顶上方，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倒扣了下来。
而他自己，正站在原本应该是“天空”的地方。
重力颠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