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卯摊开手掌,那一缕灰烬并不烫,反而带着一股钻进骨缝里的阴湿。
它没散,像是有生命般黏在掌纹里,随着脉搏一跳一跳地往皮肉下钻。
他搓了搓手指,灰烬没掉,反倒是掌心的皮肤发出“咔嚓”一声细响。
那两团原本殷红如血的新契纹,此刻竟像是曝晒了三年的河床,崩裂出无数细密的干纹。
没有血流出来,裂缝深处透出的只有灰败的死气。
视线忽然有些发黑。
昨夜梦里那上百个跪拜的灰影再次重叠在视网膜上,他们手里那早已熄灭的心灯像一个个黑洞,贪婪地对着他。
“借你光,照我们回家。”
这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是直接在他天灵盖上炸开的。
林语笙冲过来时,手里的便携分析仪已经在滴滴乱叫。
她一把抓过阿卯的手腕,不管不顾地挤出一滴试剂滴在那裂纹处。
并没有常见的泡沫反应。
那滴试剂像是在高温铁板上滚过的水珠,瞬间蒸发,腾起一股带着酒糟味的荧光烟雾。
“该死。”林语笙盯着屏幕上疯狂乱窜的波形,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不是新陈代谢产生的废料。阿卯,你的细胞正在‘析出’杂质。这是‘灯母’现象——你在变成一块高纯度的燃料晶体。”
阿卯还没来得及消化这句话,肩膀忽然一轻。
一只通体漆黑的燃发蝶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肩头。
它没去吃那昂贵的试剂,而是伸出针尖般的口器,卷住了阿卯耳后的一缕头发。
那是一缕刚刚变白的头发。
蝴蝶轻轻一吸,发丝断裂。
就在断发落入蝶翼的瞬间,那蝴蝶像是吞了一口汽油,“呼”地一声,翅尖燃起了一簇幽蓝色的火苗。
它吃的是阿卯溢出来的“命”。
“多吃点,别浪费。”阿卯抬手想去碰那蝴蝶,手指却穿过了石像基座旁浮现的一道虚影。
酉伯的身影比上次见面淡了太多,像是一口即将散去的烟圈。
他没看蝴蝶,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阿卯裂开的掌心。
“贪多嚼不烂。”酉伯的声音像是砂纸磨过桌面,“你一口气承了九盏灯的火,这副凡胎肉体早就过载了。现在的你就是个漏风的灯笼,火太旺,要把灯笼骨架烧塌了。”
“怎么补?”阿卯问得干脆。
“补不了,只能散。”酉伯抬起手指,指了指荒原深处那一团正在聚集的乌云,“七日之内,必须行‘百影归契’。灯母既然析出,就要有人来收。若是不散出去,灯母逆噬,你会变成‘无心引灯者’——活死人一个,哪怕把手伸进火炉里,也点不亮半盏灯。”
话音没落地,一阵裹挟着腥气的西南风突然卷了过来。
风里没有沙子,全是灰。
荒原边缘的地平线上,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数十道佝偻的黑影。
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灰色的长袍破烂不堪,手里提着的灯笼早就没了灯纸,只剩光秃秃的骨架。
领头的一个黑影停住了。
他慢慢抬起头,兜帽下是一双空洞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阿卯,像是饿狼看见了鲜肉,又像是流浪汉看见了家门。
“你是新的火种?”
那声音干涩得像是枯骨摩擦。
“那……请别让我们白等千年。”
夜色像一口扣死的大锅,把整个遗契荒原闷得透不过气。
阿卯盘腿坐在石像前的高台上,手里捏着一根烧焦的柳木炭条,在地上勾画着极为复杂的阵图。
每一笔落下,他都要喘上一口粗气。
这不是画画,是在放血。
每一道线条都在抽取他体内的那种肿胀感,让他稍微好受一些。
沈青萝端着一只瓷碗走上来,碗里是青绿色的九芽露水调成的药膏。
她一言不发,伸手去拉阿卯的手腕。
指尖刚一触碰到皮肤,她的手猛地一缩。
阿卯的手腕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那是一条条灰色的细丝,像是有生命的蛆虫,正顺着血管疯狂蠕动,争先恐后地往指尖钻。
“你不能再耗了。”沈青萝盯着那些游走的灰丝,一向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焦躁,“九芽刚刚稳住根系,这时候开阵,你如果倒下,那些根会被这些饿鬼瞬间啃光的。”
“不开阵,我也是个死。”阿卯头也没抬,炭笔在地上重重一顿,画完最后一笔,“而且,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火本来就是借来的。”
“借?你这是送命!”
“那也得送……”
阿卯的话被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打断。
一道黑影毫无征兆地从地面的裂缝中窜出,快得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枯瘦如鸡爪的手直插阿卯心口!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只有一张布满褶皱、像菊花一样收缩的嘴。
熄灯婆。
“光是痛的源头!灭了你,他们就安了!都安了!”
那声音尖利得刺耳膜。
阿卯根本来不及躲,那枯爪上的寒气已经刺破了他的衣襟。
“哐——!”
一声闷响。
并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小漏不知从哪冒出来,手里那个满是裂纹的陶罐狠狠砸在了地上。
罐子没碎,但罐口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扩音器。
无数细碎的哭声、叹息声、呢喃声从里面炸了出来,那是“门后哭声”的梦境碎片。
这声音不是给人听的,是给鬼听的。
熄灯婆的动作在这股音波冲击下,硬生生地僵了半秒。
就是这半秒。
阿卯反手握住腰间的割鹿刀,想都没想,对着自己的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喷涌而出,精准地滴落在阵图的正中心。
“起!”
鲜血落地的瞬间,并没有渗入泥土,而是像火油一样,“呼”地腾起一圈幽蓝色的火焰。
这是以自身精血为引的“初契火”。
火光一起,四周的黑暗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荒原原本平整的地面瞬间裂开无数细缝,不再是土,而是无穷无尽的灰烬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灰烬在半空中扭曲、凝聚,眨眼间化作数百个形态各异的人形。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穿着古代的布衣,有的穿着近代的中山装。
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手里那盏残破不堪的灯。
“灯烬人”。
数百双空洞的眼睛同时转向阿卯。
这一次,没有狰狞,只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渴望。
数百张嘴无声地开合,唇形整齐划一:
“借你光。”
那种渴望如同实质般的重压,压得阿卯膝盖骨都在响。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撕下衣角蘸满自己的血,在阵图的最外围,画下了第九重环线。
刹那间,一直盘旋在周围的燃发蝶群像是疯了一样,从他头顶轰然飞出,盘旋成一道黑色的龙卷风柱。
每一片落下的羽翼,都在接触地面的瞬间点燃一株虚幻的火芽。
阿卯的声音不高,却在夜风中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古怪的韵律,那是《酒契》中的残章:
“名立于烧,魂归于烬……今我以身作糟,酿你们未尽之路。”
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阵法轰然激活。
原本幽蓝的火焰瞬间转为乳白,那不是火,是阿卯的生命力在燃烧。
肉眼可见地,他原本只是耳后斑白的发梢,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发根蔓延,寸寸成雪。
眼角的皮肤迅速失去水分,浮现出细细的皱纹。
子时三刻。
头顶的黑云突然压了下来,像是一块巨大的磨盘。
一个穿着黑袍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高坡之上。
他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熄灯杖,杖头挂满了还没完全熄灭的灯芯。
烬主。
他没说话,只是将手中的熄灯杖重重顿地。
“呜——”
阵法中那百盏残灯齐齐摇晃,发出刺耳的哀鸣。
狂风卷起滔天的灰浪,化作一只只狰狞的鬼手,直扑阵心那个正在燃烧的身影。
阿卯身体晃了晃,一口血沫涌上喉咙,但他没退,反而把腰挺得更直了。
“只要我不熄,你们就灭不了!”
“数据不对!波段在崩溃!”林语笙抱着那台几乎要烧毁的便携仪,一头冲进了阵法边缘,“阿卯撑不住这种强度的反噬!这种能量必须要有载体引导!”
她一把将连接着母瓮的探针狠狠插进阵眼旁边的泥土里,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了残影。
“把母瓮的共振频率导进来!用静契波锚定魂影!让他们想起来自己是谁,而不是只知道吃光的饿鬼!”
与此同时,沈青萝手中的银刀翻飞,将几根试图缠住阿卯脚踝的灰索斩断。
“小漏!倒罐子!”
沈青萝厉喝一声。
跪在东南角的小漏像是听懂了,他举起那个陶罐,不再是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而是猛地将罐底朝上,把里面积攒了数年的梦境碎片,尽数倾倒而出。
五彩斑斓的流光混杂着乳白色的火焰,瞬间冲进了那些灯烬人的身体里。
“……我记得了,我是守坛人,那年大旱,我开了最后的一坛酒……”
一名原本面目模糊的老者,突然停止了对阿卯的索取。
他颤抖着举起手中的残灯,眼窝里亮起了一点微弱但坚定的光。
火焰应声暴涨!
“我是……我是信差!我为了送方子……死在路上的!”
“我是酿酒师!”
越来越多的灯烬人停下了脚步,他们眼中的空洞被回忆填满,手中的残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第七夜,黎明前的最黑暗时刻。
阿卯跪在阵法中央,满头白发如雪,嘴唇已经没了半点血色,但他却笑了。
“来吧。”他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该还的,我还不晚。”
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双掌重重拍在地上。
“影契九酿——起!”
第一酿,那名老守坛人对着阿卯深深一揖,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起,如同一颗信号弹划破阴云。
第二酿,少女模样的灯烬人踏着火焰,唱着失传已久的祭谣,身形消散在光中。
第三酿……第九酿……
百影齐燃。
那不仅仅是火,那是上百个灵魂积压了千年的执念。
这片光海汇聚在一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只遮天蔽日的巨大光手,对着高坡上的烬主狠狠抓去!
“不——!”
烬主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手中的熄灯杖在这只光手面前寸寸碎裂。
那些原本听命于他的灰浪,在接触到这股光芒的瞬间,如同冰雪消融。
残灯化作光雨,噼里啪啦地坠落。
“你们……终将再灭!”烬主的声音在光潮中支离破碎。
“灭了再点就是。”阿卯仰着头,看着那漫天的光雨,轻轻回了一句。
心口传来一阵剧痛,那是力量抽空的空虚。
阿卯身子一歪,就要倒下。
就在这时,那尊一直沉默伫立的陈默石像,那双石雕的眼睛里,忽然渗出了一滴乳白色的液体。
那是一滴“忆酒”。
它没落地,而是精准地落入了阵法中心那即将熄灭的主焰中。
“轰!”
整片荒原上的乳白火焰并没有炸开,而是柔顺地升腾而起,在半空中迅速凝结、铺展。
不过眨眼间,一座完全由雾气和光焰凝结而成的桥,悬浮在了荒原上空七丈处。
百名灯烬人的身影变得凝实而安详,他们手里的灯不再残破,火光明亮温暖。
他们踏上雾桥,每走一步,脚下的雾气就凝实一分。
“光不灭,影不散。”
整齐的吟诵声响彻天地,那是真正的解脱。
阿卯瘫坐在地上,看着那座桥一直延伸向虚空的尽头,轻声说道:
“这回……换我送你们回家。”
雾桥并未随着灯烬人的离去而消散,它静静地悬浮在半空,尽头没入虚无,而在那虚无的最深处,隐约有一扇巨大门扉的轮廓缓缓浮现,门缝之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远的回应:
“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