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头上那一点转瞬即逝却滚烫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祝伟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他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龚艺韦的家门,将那份浓烈到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情感暂时封存在那扇紧闭的门后。脚步匆匆,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他奔向父母家,去接他那对龙凤胎儿女——祝韶明和祝韶华。车轮碾过寂静的街道,车窗外是沉沉的冬夜,车内却似乎还残留着龚艺韦家中那份带着药味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接到孩子们时,看着他们青春洋溢的脸庞在路灯下清晰可见,一种沉甸甸的、纯粹的父亲之爱瞬间充盈了祝伟的胸腔,冲淡了些许方才的悸动。他一手揽过儿子日渐宽阔的肩膀,一手自然地牵起女儿微凉的手,笑容自然而然地爬上眼角眉梢,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祝伟的父母早已等在门口,看着儿子脸上那几乎要溢出来的、不同寻常的喜气,都以为是见到孙子孙女的缘故。两位老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岁月沉淀下来的欣慰。祝妈妈忍不住上前一步,慈爱地替儿子掸了掸肩头不存在的灰尘,打趣道:“小伟,今天接孩子回来晚了点,看把你高兴的!搁那儿自个儿傻乐什么呢?真哏儿啊(天津话:真有意思)!” 在她眼里,四十岁的儿子,鬓角已染风霜,却永远是她心底那个需要操心的、会为一点小事雀跃的孩子。
祝伟被母亲点破,这才惊觉自己嘴角的笑意竟一路未曾落下。他开心,是因为那把此刻正安稳躺在他裤兜里、仿佛还带着龚艺韦体温的钥匙,像一枚无声却沉甸甸的勋章,代表着跨越八年风雨磨砺后的信任与生死相托般的托付;他开心,更是因为龚艺韦那句看似不经心、实则饱含深情的“口误”——“我是不是从第一天认识你就开始喜欢你了?”——像一颗裹着蜜糖的种子,在他心头反复咀嚼,生根发芽,绽放出隐秘的喜悦。被母亲看穿心思,他竟罕见地感到一丝少年般的羞涩与无措,连忙收敛了些过于外放的笑容,含糊地应道:“没什么,妈,就是……就是觉得今天挺好,孩子们也都挺好。” 他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裤兜,金属钥匙的轮廓清晰地硌着掌心。
站在一旁的韶明和韶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父亲脸上那抹不同寻常的、甚至带着点赧然的笑意,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们心中也激起了好奇的涟漪。在家里,父亲总是沉稳如山,言语不多,与母亲之间也少有亲昵的玩笑或轻松的闲聊。这样外露的、带着点孩子气的开心,如同冬日里罕见的暖阳,让他们感到新奇又温暖。心思尤其细腻的韶华,那双酷似父亲的大眼睛闪烁着探究的光芒——妈妈加班没来接,是什么让一贯内敛严肃的爸爸今天心情如此飞扬?那笑容背后,似乎藏着一个只属于他的、甜蜜的秘密?
三人裹紧厚厚的羽绒服,钻进车里。车灯劈开冬夜浓稠的黑暗,载着他们驶向那个名为“家”的、灯光昏黄的港湾。一进门,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但真正点亮两个孩子眼睛的,是茶几上那两盒摆放整齐、包装精美的甜点。
“哇——!”
兄妹俩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默契得如同复制粘贴。韶华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到茶几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个翠绿的抹茶小蛋糕,惊喜地看向父亲,声音娇嗔中带着点小得意和不易察觉的探究:“爸爸!这好像还是你头一次主动给我们买饭后甜点呢!太阳打西边出来啦?是不是有什么好事庆祝呀?”女儿娇憨的话语,像精准的针尖,轻轻刺破了祝伟心头的喜悦泡沫,露出底下复杂而深邃的底色。欣慰于儿女此刻纯粹的开心,如同暖流熨帖着心田;愧疚如潮水般涌上——作为父亲,他给予生活仪式感的关注实在太少,这份小小的惊喜竟成了“头一次”;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瞬间飘向了那个此刻独自在病中、同样渴望一份“甜”来慰藉身心的女人……五味杂陈的情绪瞬间交织,在他胸中翻腾。他压下心头的波澜,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喜欢吃就赶紧吃,补充点能量,吃完再跟作业‘战斗’。爸爸等下要出去一趟,可能……晚上不回来了。你们待会儿要是妈妈回来问起,就跟她说一声,别让她等……” 话说到一半,他又觉得不妥,将孩子们置于传递冰冷信息的角色实非所愿,改口道,“算了,不用你们说,一会儿我看情况自己跟她说吧。” 他只想尽力守护孩子们世界里那份简单的快乐,不愿让成人世界的疏离过早浸染他们。
祝伟迅速冲了个热水澡,温热的水流冲去了奔波沾染的尘埃与寒气,也仿佛暂时冲淡了心头的纷扰。换上干净舒服的家居服,他先去韶明的房间。儿子正伏案疾书,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如同战鼓,专注得头都没抬一下,初三冲刺的压力可见一斑。他无声地看了一会儿,心中满是怜惜,转身准备轻轻带上门离开,却被女儿韶华叫住了。
“爸爸,等等!”韶华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椅子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那双酷似祝伟的大眼睛在台灯下亮晶晶的,带着少女特有的敏锐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那神情,仿佛要解开一个重要的谜题。
“好啊,什么问题?哪一科的?数学还是英语?”祝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以为是学习难题,久未辅导的他甚至开始紧张地在脑海中搜索可能生疏的初中知识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是关于你这一科的,爸爸。”韶华狡黠地眨眨眼,唇角弯起一个俏皮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小得意,“刚才在奶奶家,奶奶说你笑的时候可开心了,还看见你害羞了呢!爸爸,你今天……到底为什么这么高兴呀?是不是……中彩票啦?” 她一边问,一边拿起那块精致的抹茶蛋糕,小口地、珍惜地咬了一下,细细品味着,仿佛在佐证自己的好奇,“嗯!这个抹茶味真不错,清甜不腻,茶香很正!要是再配杯冰冰的、酸酸甜甜的杨枝甘露,哇,那就更完美啦!简直绝配!”
“杨枝甘露”四个字,像一把淬火的钥匙,瞬间打开了祝伟记忆深处刚刚封存的闸门!几个小时前,龚艺韦虚弱却带着清晰期盼的声音犹在耳边,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心上:“……想吃点甜的……就是我们以前单位楼下那家店的抹茶小蛋糕,再配一杯冰冰的杨枝甘露!辛苦你跑一趟哦!” 女儿此刻无心流露的、对甜品的点评和近乎一致的需求搭配,竟然与病中龚艺韦的渴望如此惊人地重合!这巧合带来的冲击力如此巨大,让祝伟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血液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眉眼间已初具少女风韵的女儿,清晰地意识到——她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只需糖果哄慰的小女孩了。她的观察力如此敏锐,能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羞赧;她的表达如此清晰精准,甚至带着对生活的品味;她甚至……可能已经凭着血缘的直觉和少女的敏感,隐隐触碰到了父亲笑容背后那个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的秘密。这个认知,让他在欣慰女儿成长的同时,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被看穿的狼狈。
“喜欢……喜欢就好,”祝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试图用轻松掩饰,“下次爸爸再给你们买!想吃杨枝甘露也给你带!”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想要结束这个过于危险的话题,转身欲走,仿佛逃离一个即将被揭穿的现场。
就在这时,一直埋头在题海中奋战的韶明也抬起了头。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带着青春期男孩特有的直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家庭核心的探究,抛出了一个更直接、也更触及本质的问题:
“爸爸,”他的目光清澈而直接,落在父亲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刻意维持的笑容面具,“你今天是要出去找同学……或者朋友玩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问出了那个或许盘旋在兄妹俩心头许久、关于这个家庭最根本基石的问题:
“还有……爸爸,你是在什么时候,怎么认识妈妈的?当时……你们是不是像电视剧里那样,很喜欢很喜欢彼此?”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抽走了声音,只剩下暖气低沉的嗡鸣。两个孩子,一个用敏锐的直觉和味觉的巧合捕捉着父亲情绪的异常与秘密的轮廓,一个用直白的疑问叩击着父母情感的基石,试图探寻那被时光尘封的爱的起点。他们清澈的目光像两束探照灯,无声却坚定地聚焦在祝伟身上,要求一个答案——关于他今日反常笑容的真相,关于这个家曾经拥有的、或现在残存的温度。
祝伟站在儿女卧室门框投下的光影交界处,一半面容隐在走廊的昏暗里,一半被室内的灯光照亮。面对韶华洞悉般的点评和韶明直指核心的发问,他感觉自己像骤然被推到了舞台中央的聚光灯下,无所遁形。女儿那句无心插柳的“杨枝甘露”,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心底那个被小心翼翼隐藏的角落——那个此刻正独自对抗病痛、同样渴望一份“绝配”的甜蜜来慰藉苦涩的身影。而儿子的问题,则像一把沉重而古老的钥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试图撬开尘封的、连他自己都很少去主动触碰的记忆之门——那扇门后,是关于另一个女人、另一段始于心动却终于冰冷的往事的起点。
家,这个理应是最温暖、最放松、卸下所有伪装的港湾,此刻却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审视与期待的空气。家的温度,在此刻变得有些灼人,仿佛在炙烤着他极力维持的表象;而一场关于“心”的交流,也即将被迫突破那层维持了多年的、名为“平静”与“习惯”的脆弱表象,露出底下或许并不美好的真实。
祝伟看着儿子那双遗传自自己、此刻正炯炯有神地等待答案的大眼睛,心底掠过一丝疲惫的妥协。有时候,最简单的真实反而最省心,也最能安抚少年人探索世界的好奇。他走到韶华书桌旁,倚靠在门框上,目光放远,似乎陷入了回忆,声音温和而平静:
“我和你们妈妈啊,是工作时认识的。那会儿我刚进单位不久,她比我早去两年,算是我的‘前辈’呢。” 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怀念的弧度,“那时候的她,很漂亮,也特别能干,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性格嘛……也比现在活泼开朗得多,办公室里就数她笑声最爽朗。” 他笑着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听得入神的孩子,“当然喜欢了,傻孩子,不喜欢怎么会结婚呢?本来还想着多享受几年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爬爬山,看看电影,旅旅游……谁知道你们俩小家伙这么着急,迫不及待地就抢先来报到了!一下子就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亲昵的嗔怪,眼中却满是温柔。
韶明和韶华听着也忍不住笑起来,仿佛能想象到年轻父母被他们这对“意外惊喜”弄得手忙脚乱的样子。他们的出生,显然是个超出父母预期的甜蜜“负担”。然而,心思细腻如发的韶华,却精准地捕捉到了父亲话语中那个微妙的对比词——“比现在”。在爸爸的心目中,他更喜欢记忆里那个“活泼开朗”的年轻妈妈。反观现在的妈妈,确实说不上开朗,日常和爸爸的聊天内容,几乎只围绕着他们兄妹俩的学习、生活,像一对分工明确的合伙人,共同经营着“孩子”这个项目。电视剧里那些浪漫的烛光晚餐、亲昵的牵手依偎、深情的眼神交流……似乎从未在他们父母的日常互动中捕捉到丝毫痕迹。一种模糊的失落感,悄然爬上韶华的心头。
她不禁向前倾了倾身体,那双像极了祝伟的眼睛里,带着少女对爱情最初的困惑和最本真的追问:
“爸爸,”她的声音轻轻的,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那你……还喜欢现在的妈妈吗?像喜欢以前那个妈妈一样喜欢吗?”
祝伟迎上女儿清澈而执着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着不容敷衍的认真。他心头一震,瞬间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关于过去故事的闲聊,而是一个关于爱情本质、关于婚姻现实的沉重命题。女儿的问题,像一把钥匙,直接捅开了他试图回避的核心。而韶明也停下了笔,同样专注地望过来,等待着父亲的答案。
祝伟的目光诚恳而深邃,不容置疑他对家庭的珍视。然而韶华的突然发问,让他强烈地感受到,孩子们正在懵懂地探索“爱情”这个复杂的世界,他们需要一些真实的、哪怕并不完美的指引。他临时做了一个决定,虽然心里依然惦记着龚艺韦的病体,但他知道,有些话必须在此刻说清楚,而龚艺韦那边,他今晚无论如何都会过去。他收回了刚才对年轻董玲的美好记忆,决定坦诚地面对当下,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平静:
“如果比较起来,爸爸确实更喜欢记忆里,你们妈妈年轻时那种充满活力的样子。” 他看到女儿的眼神微微黯了一下,立刻补充道,“但这并不意味着现在的妈妈不好。她为这个家,为你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爸爸心里很清楚,也很感激。”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寻找最合适的表达,“韶明,韶华,你们在长大,会经历亲情,友情,也会遇到爱情。这些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石头,它们像有生命的树,也会随着时间、经历、还有我们自己的改变而生长、变化。两个人能一直在一起,光靠最开始的那点‘喜欢’是远远不够的。它需要理解,需要包容,更需要两个人能朝着同一个方向,一起往前走,一起成长。如果……”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如果在漫长的日子里,一个人在努力向前奔跑,去学习,去经历,去变得更开阔,而另一个人却停在原地,或者走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忘记了最初吸引彼此的那些美好品质……那么,即使人还在身边,那份‘喜欢’的感觉,也可能会像指缝里的沙,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溜走了。” 他看向懵懂的儿子和若有所思的女儿,“这不是谁的错,有时候,只是……成长的轨迹不同步了。就像两条曾经紧紧缠绕的藤蔓,走着走着,发现需要的阳光和雨露已经不一样了。”
祝伟说罢,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一半是释然,仿佛卸下了某个沉重的包袱,终于能在孩子面前不再完全伪装;另一半是更深沉的牵绊与无力感。他不愿意让孩子们过早地看到爱情在婚姻中可能褪色、甚至变得面目全非的残酷一面,他多么希望他们心中永远保有对纯粹美好的憧憬。然而,现实就是如此。他和董玲,早已失去了修复或重塑关系的欲望,维持着一种表面的、以孩子为纽带的平静,少争吵,也少沟通,像两条平行线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或许已是他们能为这个家、为孩子做到的“最好”。可是,在心灵深处,谁不渴望被理解、被珍视、被热烈地爱着呢?只是不同步的成长轨迹和日积月累的疏离,早已将他们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韶明手中的笔完全停下了。父亲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少年人的世界里激起了层层波澜。他不再仅仅思考眼前的数学题,而是开始朦胧地思考未来——他想要寻找一个怎样的女孩?是像妈妈年轻时那样活泼开朗?还是别的样子?他眼神放空,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仿佛在脑海中勾勒着一个模糊却美好的影像。
韶华则陷入了更深的沉思。她看着父亲坦诚而略带疲惫的脸,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母亲的身影。她不仅在思考父母的爱情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更是在思考自己——将来,她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伴侣?她想要寻找一个像爸爸这样英俊、有责任感的男生,但内心深处更渴望对方能比爸爸更懂得表达爱,更体贴,能与她共同成长,避免重蹈父母的覆辙。少女的心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与父母的现实交织在一起。
祝伟看着两个孩子陷入各自沉思的模样,没有再继续说什么。有些种子已经种下,需要他们自己在成长的岁月里去体会、去分辨。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厚羽绒服,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女一眼,那目光里饱含着无声的期望与沉重的爱,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隔绝了房间里的灯光和孩子们的思绪,走廊的灯光显得有些清冷。祝伟迅速穿好羽绒服,拉链拉到顶,下巴埋进柔软的衣领里。他大步走向门口,手指下意识地伸进裤兜,紧紧握住了那把冰凉的钥匙——那是通往另一个需要他、也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的通行证。他想为他所珍惜的人付出时间,付出精力,付出所有他能付出的温暖与陪伴。此刻,这份渴望压倒了一切。
裹紧厚厚的衣服,推开家门,冬夜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个已经不用再探索门牌号的方向,走向那扇已被信任的钥匙永远开启的门。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坚定而急促,每一步,都踏在心的归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