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震耳欲聋的嗡鸣消散得极快,像是一只巨手突然捂住了世界的嘴。
阿卯站在母瓮口,脚下的石阶还在微微发烫。
他低头看了一眼掌心,那两团纠缠如搏杀、又似相拥的火焰纹路,正顺着皮肉纹理缓缓淡去,只留下一层很薄的、仿佛刚从热水中捞出来的红晕。
雾气没散,反而更浓了。
林语笙几乎是撞过来的。
她手里的便携终端屏幕亮得刺眼,上面那一串红色的警报条还在疯狂跳动。
她没看路,脚下被乱石绊了个踉跄,却死死护住了那堆连着探针的线路。
“别动。”她声音哑得厉害,那是长时间紧绷后突然松懈的虚脱感,“数据不对……阿卯,你的基础代谢率归零了。”
阿卯愣了一下,刚想开口解释自己没事,嘴唇一张,呼出的却不是白气。
一缕极淡的乳白色烟雾顺着他的唇齿溢出,没像普通哈气那样散开,而是沉甸甸地坠向地面。
白雾触地,泥土里像是被注入了催化剂,瞬间绽开了一朵只有拇指大小、边缘虚幻的半透明莲花。
那不是花,是高度凝结的酒气。
“我在仪器里见过这个。”林语笙盯着那朵转瞬即逝的气莲,手指有些抖,“刚才那一瞬间,你的DNA双螺旋结构里多了一段‘杂质’。它不是外来的病毒,它在模仿你的基因链,甚至……在修补你之前的损伤。现在的你,就像是一个人形的母瓮。”
阿卯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那种感觉很怪。
身体里不再是原本那个沉重的、属于凡人的脏器在运作,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甚至有些不受控制的满溢感。
“不是模仿。”阿卯忽然想起了梦里那种被火烧穿又重组的剧痛,他抬起头,视线穿过林语笙,落在那尊伫立在江边的陈默石像上,“他在里面。我不是继承了他,我是……变成了装他的容器。”
“也没那么乐观。”
沈青萝的声音冷冰冰地插进来。
她手里提着一截刚从泥里刨出来的树根,那根须足有手臂粗,表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色。
她没废话,直接从腰间摸出一把特制的小银刀,在那根须上一划。
并没有汁液流出来。
伤口深处,赫然嵌着一只只有米粒大小的、通体晶莹的虫子。
那虫子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占据了身体三分之二的口器,正死死咬着树根的脉络,随着一种诡异的节奏收缩、膨胀。
“仔细听。”沈青萝把那截树根递到阿卯耳边。
除了风声,阿卯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哒、哒”声。
那声音很熟,熟到让人头皮发麻——那是更漏铜壶滴水的节奏。
但这虫子的每一次蠕动,都恰好卡在铜壶滴水的间隙里,就像是在……逆行。
“九芽是活过来了,但根烂了。”沈青萝脸色很难看,“这种‘晶蛀’不是自然长出来的,是有人顺着地脉,把这种东西喂进了老根里。它们在吃‘生机’,吐‘死气’。”
阿卯感觉刚热乎起来的手心又凉了下去。
一直缩在旁边的小漏忽然扯了扯阿卯的裤脚。
这个平日里只会傻笑的拾荒者,此刻眼神却清明得可怕。
他把那个满是裂纹的陶罐举过头顶,罐底仅剩的一点残酒里,正倒映着一幅画面。
画面抖动得很厉害,视角是在地下极深处。
一条漆黑的甬道尽头,立着一扇青铜巨门。
门没有关严,虚掩的缝隙里,伸出了无数条苍白得像是在水里泡了几十年的手臂。
那些手臂没有抓人,而是共同拽着一根赤红色的丝线。
丝线如脐带,一头没入青铜门的黑暗,另一头,竟笔直地穿过土层,死死连在地面上那尊陈默石像的心口位置。
画面最后,门缝里传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那不是哭,也不是笑,更像是一个背负了千年重担的人,终于卸下脊梁骨时的那一声脆响。
那是解脱。
“门在下面。”阿卯盯着陶罐,声音很轻,却笃定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那个声音……在叫我。”
他转身就往母瓮里走。
“你疯了?”林语笙一把没拉住,“刚才的波形显示,下面那种能量场叫‘负静契波’。那不是辐射,那是能把人的意识像擦黑板一样擦掉的磁场!下去你会变成白痴的!”
“不会。”阿卯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有些路,得一个人走。人多了,路就窄了。”
重新回到瓮底,那股浓郁的酒香已经变成了某种更古老、更腥甜的味道。
阿卯蹲下身,掌心的新契纹贴上那行“契者非独燃”的铭文。
石头并没有像机关那样轰隆隆打开,而是像一块融化的猪油,无声无息地滑向两侧。
这后面根本没有路,只有一道螺旋向下的石阶。
阶梯很窄,每一级台阶上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抓痕。
那是人类指甲抠出来的痕迹,绝望、挣扎,却又义无反顾地向下延伸。
几尾散发着幽光的息流鱼从黑暗中游出,它们没有攻击阿卯,反而温顺地在他前方排成了一列,像是引路的灯笼。
阿卯跟着鱼群往下走。
随着深度的增加,两侧原本粗糙的岩壁开始变得透明,像是一块块巨大的琥珀,封存着无数个瞬间。
他看见了历代的缄守者。
有人跪在地上对着虚空磕头,把额头磕得稀烂;有人笑着割开自己的喉咙,把热血喷进酒坛;还有人疯了一样地吞吃着泥土,试图堵住某种看不见的决口。
直到他看见了息媪。
那是年轻时的息媪,头发乌黑,眼神亮得吓人。
她正跪在一块巨大的晶碑前,怀里抱着一个面容酷似川太公的男人。
那男人已经死了,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仿佛要羽化登仙。
“我不让你走……”年轻的息媪哭得浑身颤抖,手里握着一枚黑色的石钉,狠狠钉进了男人的眉心,“哥,我不让你烧干净……哪怕把你变成石头,我也要把你留住!”
那是封印。她封的不是魔鬼,是她舍不得放手的亲人。
阿卯感觉胸口像是被锤子砸了一下。
这一刻他才明白,这所谓的“酒契”,根本不是什么神圣的盟约,而是一代代人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把那个名为“牺牲”的怪物锁在地底的囚笼。
阶梯到了尽头。
这里没有宏伟的宫殿,只有一个还没自家酒坊大的石室。
四根刻满“九息咒”的铜柱撑着顶棚,中间没有神像,只悬浮着一颗心脏。
那是一颗由纯粹的酒液凝聚而成的心脏,只有拳头大小,正在有力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都会发出一圈金银双色的光晕。
阿卯刚一靠近,那心脏忽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猛地一分为二。
左边半颗金光璀璨,充满了生的狂热;右边半颗银光森冷,透着死的寂静。
它们在半空中飞速旋转、纠缠,最后狠狠撞在一起。
轰——
一股庞大的记忆洪流瞬间冲进了阿卯的脑子。
他看见了上古的富乐山巅,两个模糊的人影正将草药投入酒瓮。
那时候,医是为了救人,酒是为了通神,两者本是一体。
“医者,意也;酿者,念也。”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阿卯脑海里炸响。
悬浮的酒髓之心慢慢停止了旋转,重新合二为一,静静地飘到了阿卯面前,像是在等待一个握住它的手。
阿卯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液体的瞬间,那颗心并没有融入他的身体,而是化作一道流光,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钻进了他的心口。
并没有力量暴涨的快感,只有一种久违的、仿佛游子归乡的宁静。
身后的铜门缓缓闭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等阿卯再次走出母瓮回到地面时,天边的晨光刚刚刺破云层。
众人围上来,林语笙看着仪器上那条终于平稳下来的直线,长出了一口气。
“结束了?”沈青萝看着阿卯那双变得异常漆黑沉静的眼睛,试探着问。
“没结束,才刚开始。”阿卯摇摇头,看向不远处的涪江。
原本向东流淌的江水,此刻竟在江心处打了个巨大的旋涡。
九条原本干涸的暗河水道同时涌出赤金色的水流,不再汇入母瓮,而是像九条金龙一样,环绕着那尊陈默石像,形成了一道逆流而上的环形水阵。
水光映照在石像脸上,那原本僵硬冰冷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若有若无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在笑。”阿卯轻声说。
晨风吹过,江面上的雾气终于彻底散开。
阿卯往前走了三步,刚要抬手去接林语笙递来的水壶,动作却忽然顿住了。
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顺着他的袖口往下滑。
轻飘飘的,像是雪,又带着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