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山野死寂,连更漏铜壶那惯常的滴答声都被浓雾吞没。
林语笙死死盯着屏幕,眼球上布满血丝。
显示器上的波形图不再是杂乱的锯齿,而是变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律动——每隔三十六次呼吸,阿卯的心跳就会冲上一次峰值,紧接着骤降至濒死边缘。
“三十六息……这是‘初酿节律’。”林语笙指尖发凉,猛地想起酉伯残影消散前那一挂没头没尾的呓语:酒之初,为人血三升,心火七日,律同地脉。
她正要把探针再往深处扎一点,屏幕忽然毫无预兆地爆出一团刺眼的白光。
那不是数据溢出,而是阿卯的大脑皮层正在疯狂投射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极度抖动,视角极低,仿佛是一个匍匐在地的人正在偷窥。
画面中央,一个赤裸上身的男人立于富乐山巅,手腕割开,滚烫的血没有落地,而是凌空注入一口漆黑的陶坛。
刹那间,火焰不是自下而上烧,而是像瀑布一样从坛口喷涌而出,将整条蜿蜒的涪江映得通红。
那是川太公。
五里之外,九芽林地。
沈青萝手中的匕首微微一滞。
风停了,但树叶在响。
那些肥厚如肉掌的酿芽叶片正在高频震颤,发出一种类似那古老埙音的低鸣。
“瓮启于雾……火生于舌……名立于烧……”
声音钻进耳朵,像是有人拿着羽毛在刮耳膜。
沈青萝咬牙,匕首尖端挑破了第五片叶脉。
并没有汁液飞溅,伤口处缓缓渗出的,竟是一股带着浓烈酒香的乳白色浆液。
“接着!”沈青萝低喝。
小漏早就蹲好了,那个满是裂纹的陶罐稳稳接住了这滴酒露。
酒液触底的瞬间,原本空荡荡的罐底忽然像活了一样。
那不是倒影,是一座正在下沉的古城。
城中央,一口巨大的母瓮轰然炸裂,溢出来的不是酒,是漫天的星斗,围坐在火塘边的上百名族人同时举起手中的陶坛,嘴唇一张一合,诵读着这残酷的《酒契》。
母瓮深处,酒髓包裹的窒息感中,阿卯迎来了第九次“断息”。
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咬牙硬抗,反而像是个疲惫的旅人主动卸下了行囊。
既然要吸,那就给你。
脑海深处,那个总是背着手、骂他“笨手笨脚”的老师傅,面容开始模糊。
阿卯心里抽痛了一下,像是被镊子夹走了一块肉,但他没挣扎,任由那段关于“辨糟”的记忆化作流光被抽离。
紧接着,是沈青萝第一次递给他那杯胎酒时的触感,那种冰凉又滚烫的矛盾感,碎了。
最后,是林语笙在实验室里那个复杂的眼神——那句“你变了”还没落地,就在黑暗中彻底消散。
每断一息,阿卯掌心的契纹就崩裂一道。
那不是伤口,是宣泄口。
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逆息波”从他掌心轰然炸出,顺着那些贪婪的银线,反向冲进了地底深处。
到了第七息“忘梦”,阿卯感觉自己飘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虚假的自己,在那个没有觉醒的时空里,守着破败的酒坊过了一辈子。
临死前,那个老去的阿卯躺在发霉的藤椅上,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我这辈子没见过火……但我闻过它的味道。”
现实世界,废弃的祭坛之上。
息媪手里那块残玉已经碎成了粉末。
她没管,只是痴痴地望着远处立于酒髓之中的阿卯。
那年轻人身上没有任何防护,皮肤被酒髓腐蚀得通红,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平静得像是在熟睡。
“真像啊……”息媪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挤出一滴浑浊的泪,“当年哥也是这样……笑着走进火里的。”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支骨笛。
那是用来催动最后一道“死咒”的法器。
只要吹响,母瓮就会彻底吞噬阿卯,完成心脏的最后重塑。
笛子凑到了嘴边,气流在唇齿间打转。
最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枯瘦的手指硬生生折断了骨笛。
两截断骨顺着她的膝盖滑落,坠入深不见底的地缝。
就在骨笛坠落的瞬间,林地里的九株酿芽猛地停滞了震颤。
叶片上那种诡异的银灰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生机的翠绿,边缘甚至泛起了一圈淡淡的金边——仿佛某种被强行篡改的古老契约,正在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乱反正。
第八息,“忘我”降临。
阿卯在梦境的黑暗中彻底失去了名字。
他变成了一团燃烧的意识,没有手脚,没有五官,只有一团纯粹的热量。
四周响起了万千低语,像是无数个游魂在耳边呢喃:“我们忘了……但我们烧过……”
在这极致的虚无中,阿卯忽然懂了。
所谓的“缄守者”,守的从来不是沉默,不是为了让秘密烂在肚子里。
他们守的,是那些敢于把自己当柴火烧掉的名字。
“记得烧过的人……才有资格被遗忘。”
阿卯张开嘴,在这个没有空气的梦境里无声咆哮。
话音落下的瞬间,潜伏在他体内最后一丝属于“灯母”的力量被彻底引爆。
它没有向外扩散,而是向内坍缩,然后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逆息波,狠狠撞向了脚下的虚空。
现实中,阿卯猛然睁眼。
掌心那道契纹上的第九道裂痕自行生成,又在瞬间闭合。
原本杂乱的纹路扭曲、重组,最终化作一枚全新的图腾——形似两团纠缠厮杀的火焰,又像两只紧紧相握的手掌。
他缓缓起身,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踏入了母瓮的最深处。
原本粘稠如胶的酒髓,此刻竟像是有灵性般自动分开,露出瓮底那历经千年却依然清晰的铭文。
“契者非独燃,共燃方不灭。”
阿卯伸手,掌心那滚烫的图腾狠狠按在了这行铭文之上。
轰——!
整座母瓮发出了一声类似巨钟撞击的共鸣。
九道实质化的逆息波以阿卯为圆心炸开,顺着地下的酒脉逆行而上,直击九芽根部。
那些正在疯狂抽取地脉生机的银色丝线瞬间崩断。
九株酿芽如同久旱逢甘霖,原本干瘪的枝干瞬间充盈,叶片上滚落的不再是带血的酒浆,而是晶莹剔透的露珠。
每一滴露珠落地,泥土中便生出一朵虚幻的忆莲。
远处涪江畔,那块插在泥里的“归墟酿”木牌无风自燃。
火焰清冽如酒,却丝毫不伤木质分毫。
在跳动的火舌中,隐约浮现出一行只有阿卯能看见的字:
第九息已断,九芽重归。但母瓮之下,还有第三层门。
阿卯抬起头,目光穿透了翻涌的酒雾,看向了那更深邃的黑暗。
脚下的震动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