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这些年他养成了习惯,有感触时就写下来。
他打字:
“今天见了苏晴。十年后的她,和十年前一样好看。
我们没有聊太多过去,但过去就在那里,像桌上的咖啡渍,擦不掉,但也不碍事。
我把信封还给她了。
她记得那个下午。记得那朵开在她发梢的花。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一个人的暗恋,能在十年后得知‘对方记得’,已经是命运慷慨的馈赠。
我不再是十八岁的陈默。
她也不再是十八岁的苏晴。
但十八岁那年山坡上的风、阳光、雏菊,和我们——那两个笨拙而真诚的少年少女——会永远留在那个下午。
这样就很好。
不遗憾了。
真的,不遗憾了。”
打完最后一行字,陈默收起手机。
他望向天空,雪还在下。行人匆匆,路灯次第亮起。世界继续运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在他心里住了十年的女孩,今天终于轻轻关上门,离开了。不是被赶走,而是她自己决定要启程去下一段人生。
而他,也该继续向前走了。
离开咖啡馆时,陈默在门口顿了顿。
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坐过的位置,仿佛还能看见十八岁的自己和十八岁的她,隔着十年的时光,对坐在那里。
他对那个幻影挥了挥手。
然后推门走进雪中。
最后一段:
雪落在陈默肩头,很快融化。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高中语文课学过的一句诗: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当年他不懂。现在他懂了。
有些感情,生来就是为了成为回忆的。
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在多年后的某个雪夜,当你想起它时,心里会涌起一阵温柔的、酸楚的暖意。
那种暖意会让你知道:
你曾经那么纯粹地喜欢过一个人。
而那份纯粹,让你成为了更好的人。
陈默抬起头,让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
他笑了。
再见,苏晴。
再见,我的青春。
而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雪还在下。
陈默走在人行道上,脚步不疾不徐。路灯把雪花照成一片片斜落的光点,像时光的碎屑。
肩头刚才被她目光触及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温度。错觉,他知道。咖啡馆的暖气、十年未见的局促、还有那些没能说出口的话——所有热度都在推门的那一刻消散在冬夜里了。
但他依然下意识地护着那个位置,像护着一盏将熄未熄的灯。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看,是妈妈发来的消息:“儿子,你那边下雪了吧?记得加衣服。”
简单的一句话。他忽然眼眶发热。
这些年,他在网络写过几十万字,写过爱情、死亡、重逢与别离。可当真正站在时光的断层上,看着十七岁的自己和二十八岁的自己隔空对视时,他才发现,所有文字都太轻了。
轻到无法承载一片雏菊花瓣的重量。
绿灯亮了。他穿过马路,雪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这声音让他想起高三冬天的清晨,他总故意早起半小时,就为了能跟在她后面,踩着同样的雪声上学。
那时他想:如果雪能一直下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一直跟在她身后,看她的脚印在自己眼前一个个绽开,像大地长出的花。
多傻啊。
可现在的他,竟有些羡慕那个傻气的少年——那个会因为踩了她的脚印而心跳加速的少年,那个世界里只有一场雪、一条路、一个背影的少年。
手机又震。这次是编辑:“陈老师,新书大纲看了吗?雏菊那个故事,读者都说看哭了。”
陈默停在路灯下,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迅速消散。
他打字回复:“看了。结局我改了一下。男孩没有等到女孩的回头,但他等到了十年后的一场雪。雪落满了当年那条路,他终于可以独自走完了。”
点击发送。
他知道编辑会问为什么改。但他不想解释。
有些路,本来就是要一个人走完的。
就像有些喜欢,本来就是要一个人完成的。
走到小区楼下时,雪忽然大了。陈默抬头,让雪花落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咖啡馆玻璃窗上的雾气——在她转身离开后,他曾在上面无意识地画了一朵雏菊。
画完才惊觉,立刻抹掉。
可那朵花的样子,已经刻进了心里。
就像她一样。
开门,进屋,开灯。温暖的光瞬间拥抱了他。
陈默脱掉大衣,看见领口沾了一片雪花。他小心地捏起,放在掌心。雪花很快融化,变成一滴水,像眼泪,但没有温度。
他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摊着新书的草稿,第二章标题是:《那些没说出口的,最后都变成了雪》。
他坐下,拿起笔,在稿纸边缘写了一行字:
“今天见到她了。十年后的她,比记忆里更温柔,也更遥远。
我把信封还回去了。那片花瓣该回到它的主人那里。
我没有遗憾。
真的。
我只是忽然很想念——想念那个会在雪地里数她脚印的自己。
那个自己,永远十八岁,永远在喜欢她。
而我,要带着他的那份喜欢,继续往前走了。”
写到这里,他停笔。
窗外的雪更大了,世界一片寂静的白。
陈默忽然想起高中毕业那年,语文老师在最后一节课上说:“你们将来会明白,青春最残忍的,不是失去什么,而是你甚至不知道你失去了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
他失去的,是那个会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片花瓣而心动一整天的自己。
但那个自己,并没有真的消失。
他只是留在了十八岁的雪地里,留在了开满雏菊的山坡上,留在了所有与她有关的记忆褶皱里。
而二十八岁的陈默,要继续往前走了。
带着那份干净的喜欢,像带着一盏不会熄灭的灯。
“晚安。”他轻声说。
不知道在对谁说。
也许是对十八岁的自己。
也许是对十八岁的她。
也许,只是对这场下了十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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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里暖气开得太足。
苏晴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冷风瞬间涌进来,吹散了睫毛上未干的湿意。
她低头看手里的信封。泛黄的边缘在车灯下泛着陈旧的光,像被时光抚摸过无数次的旧书页。
司机从后视镜看她:“姑娘,这么晚还工作啊?”
她怔了怔,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文件袋。
“嗯,刚见完病人。”她低声说。
病人。这个词让她心里轻轻一颤。
而她,是第一个主治医生。
一直都是。
车驶过熟悉的街道。十年了,这座城市变了很多,但有些东西还在——比如这家二十四小时书店,比如那个总是亮着红灯的路口,比如从母校延伸出来的这条梧桐道。
告白那天一前一后下山的路。她记得自己走得很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身后那道温柔的目光。
现在想来,她该走慢一点的。
该回头说“谢谢你的喜欢”的,不该只是那句疏离的“对不起”。
手心里的信封忽然变得滚烫。
她终于拆开了它——在咖啡馆里当着他的面,但里面的内容,她其实早就背下来了。
那片花瓣。那行字。
“那天山坡上的雏菊,有一朵开在你发梢。我没告诉你。”
她没告诉他的是,那天她知道了。
回家后照镜子时,她看见发间那朵小小的白色雏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上去的,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但她猜到了。
因为下山时,只有他在她身后。
所以她保留了这片花瓣。毕业前夜,她想了很久该写什么,最后只写了这句话。
没写“我也喜欢你”。
没写“如果”。
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那天有朵花,曾短暂地栖在她发间,像一只小心翼翼的蝴蝶。
而这朵花,是他放的。
车在学校门口等红灯。苏晴望向窗外,高三那栋教学楼还亮着灯——又有学生在挑灯夜战了。
她忽然想起高三最后一个月,每次晚自习结束,她都会故意在教室多留十分钟。
因为陈默总是最后走。
他会关灯、关窗、检查电源。然后背着书包,安静地离开。
她曾透过书本的缝隙偷看他收拾教室的样子:认真、细致、温柔。像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那时她想,被他喜欢的人,该多幸福啊。
可她不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
绿灯亮了。车继续前行,把母校抛在身后。
苏晴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咖啡馆里的他——二十八岁的陈默,眉眼间还有少年的轮廓,但气质沉稳了许多。说话时会微微垂眼,像在斟酌词句。
他把信封推过来时说:“我要把这封信还给你。”
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下雪了。
可她看见他指尖在微微颤抖。
就像当年递出告白信时那样。
“小姐,到了。”司机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苏晴付钱下车。冷风扑面而来,她裹紧白大褂,快步走进小区。
电梯里只有她一个人。镜面映出她的脸——短发,淡妆,眼角有细纹了。
二十八岁了。
不再是那个会被一朵花吓到的少女了。
可为什么,当那片花瓣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想哭呢?
进屋,开灯。温暖扑面而来。
她把信封轻轻放在玄关柜上,旁边是一盆小小的绿植——不是雏菊,是薄荷。生命力顽强,不需要太多照料。
就像她现在的生活。
脱掉外套时,有什么东西从口袋里滑落。
她低头捡起,是一张咖啡馆的纸巾。上面有她刚才无意识写下的一行字:
“如果当年我说‘我也喜欢你’——”
后面的字被泪水晕开了,看不清楚。
苏晴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打开打火机,点燃纸巾一角。
火焰迅速蔓延,把那个“如果”烧成灰烬。
没有如果。
她对自己说。
十八岁的苏晴有十八岁的胆怯,二十八岁的苏晴有二十八岁的坦然。
而她们都是她。
都爱过,或被爱过。
都曾在某个下午,发间落过一朵不敢声张的花。
这就够了。
手机响起,是妈妈打来的电话。苏晴接起,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妈,我刚到家……嗯,见到了,他挺好的……对,下雪了,你也要多穿……”
挂掉电话后,她走到窗前。
雪还在下,温柔地覆盖着这个世界,像在为一个时代盖棺。
她忽然想起陈默书中写的一句话:
“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里,不是为了停留,而是为了让你知道——原来你可以这样温柔地喜欢一个人,也可以这样温柔地被喜欢。”
她做到了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那个开满雏菊的山坡上,在十八岁的风和阳光里,曾有一个男孩用尽全部勇气对她说“我喜欢你”。
而十年后的今天,他把那片花瓣还给了她。
像一个圆,终于画完。
苏晴把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谢谢你。”她轻声说。
不知道在对谁说。
也许是对十八岁的陈默。
也许是对二十八岁的陈默。
也许,只是对那个终于敢面对这份心意的自己。
窗外,雪落无声。
窗内,一盏灯亮到天明。